大道至简——王建民诗集《太阳的青盐》序

□刘晓林

建民要出诗集了,这是他写诗30多年所出的第一本诗集。作为老朋友,为他高兴之余,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苍凉。建民出道甚早,曾经前程似锦,但由于坚持的诗歌立场与诗界流行风尚的抵牾,以及执拗和决不通融的态度,与聚光灯下的诗歌现场渐行渐远,从此被人淡忘了,也被忽视了。时下,许多习诗不久的写作者都可以在自己的诗歌履历中填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书名,而建民迟至今日才有机缘将那些飘零在漫长时光中的诗篇聚拢,让那些失散已久的“孩子”团聚,不禁让人唏嘘。

由此我想到了昌耀,20世纪90年代,这位后来被人称作“诗人中的诗人”计划出版一本装帧较为精美的诗集却屡屡受挫,不得已在一篇类乎集资广告的文章中发出了自救的声音,莫非所有追求独特诗学品质的诗人,都须历经磨难,才能修得正果?

面对冷遇与漠视,建民倒是非常坦然,从某种角度来说,远离喧嚣置身边缘,在灯火阑珊处保持形单影只的身姿,恰是他自己的选择。

20世纪80年代后期,风华正茂的建民在青海文学界非常活跃,他的《达拉积石山》系列陆续推出,引起了广泛关注,他首倡“河湟文学”流派,显示了青海文坛少有的一种文化自觉意识,当时,认识他的文友,无人怀疑他将在文学领域成就一番作为。但他厌恶呼朋引类,立门户拉山头的做派,本能地拒绝在自己的额头上粘贴某某主义的标签,坚持独立立场,撰文质疑已然蔚为大观的“西部文学”的真实性与可靠性,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将可能纵深到主流诗歌场域的通道切断了。

20世纪90年代初,建民去职远游,无疑也是脱身嘈杂诗界的自我放逐,此后,他杳然无踪,隐身茫茫尘世。直到前几年,突然现身朋友面前的时候,曾经清爽的面孔已带上了岁月沧桑的缕缕擦痕。他说,这么多年,没有与任何诗歌的团体、刊物、媒介有过联系,连早年间刊载了自己诗作的样刊都遗失了,但并未放弃写作,虽然随写随丢,却始终保持着对于诗歌的一份纯粹的热爱。容颜在变,情怀则始终如一。

我时常回忆起最初阅读建民诗作的感受。20世纪80年代初,在不同城市读大学的我和建民,经朋友介绍开始了书信交流。他来信的话题都是围绕诗歌展开,他参与的西安大学生的诗歌活动,对诗坛走向的认识,当然还有自己的写作。他偶尔随信寄一两首手书的习作,字迹工整端庄,一丝不苟,不难见出他对于诗歌的那份虔诚。

他的诗作大多以乡土为背景,词语朴拙近乎口语,像游吟歌者唇齿间流淌的绵绵谣曲,感情内敛,不事田园景物的描摹,也没有致敬乡土的浮泛抒情,而是以简洁的白描裸露着乡村的骨骼,直接切入乡土人物沉静甚至有些麻木的生存状态,有一种类乎黑白照片的显影效果,这在当时是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之外的“异样”的乡土诗,所以印象深刻。

此后几年间,以《达拉积石山》为总题的系列诗作陆续问世,我意识到他随信寄来的习作实际上就是这个系列的雏形,显然他为建构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西部乡村形象已作了长时间酝酿和准备。

“积石山”系列的写作与建民出身农家的乡村经验密切相关,他稔熟河湟谷地农人的行为方式和心理情态,对生长于斯的人们与荒寒环境的厮磨中产生的悲苦与欣悦、无奈与希冀感同身受,因此,他勾描乡土风物和乡村生活状态可谓神情毕肖。

比如《村口》一诗,黄昏时分,叼着烟卷的农人聚在村口,讲述村庄的前生今世,议论家长里短,最后,“我们扔掉烟头/望望天色/然后回家了”,这是已经苍老但世代依然在延续的一个乡村日常生活场景,不断重复显现了生活的迟滞与凝固,却自有一番安宁惬意,是辛苦劳作人们的精神小憩。建民像是在一个固定的机位安放了一台摄影机,全程记录了村民的一次傍晚闲谈,但他似乎又是村人之一参与了谈话,“他者”观察与自我表述的双重视镜,使得这种书写非常接近于格尔茨“地方性”理论所强调的通过深度描绘来展示特定地域人群“自我世界”方法。

正是对场景、细节的精微拿捏,一个地方性特征鲜明的乡村形象得以呈现,以此而论,将《达拉积石山》纳入西部诗歌的范畴也不无依据。诗人、批评家沈奇在《当代陕西先锋诗选》序中就说过,建民的诗是“至今仍不失‘前卫’或曰‘先锋’的、真正西部味的西部诗,现代意识加古歌情味,那一种返常合道、务虚于实的诡异劲道,如新开封的老酒,啥时喝来啥时为之一醉。”

然而,建民并不认为行政区划和地理方位的指认对诗歌精神的建构能够产生实际的效应,西部文学在强调自身自足性和完整性之时,在广袤的地域空间寻求共性,有着遮蔽个人化经验的危险,同时强调地域特性有可能人为地制造与更广阔世界精神文化创造的不可通约性,对这些潜在的陷阱,建民是颇为警觉的。相比削足适履去顺应某个宣言或原则,他属意于借助个体的经验从人类学的视野考索人的生存本质,《达拉积石山》虽一望而知是建立在农耕基础上的西部山村的景观,表达的却是精神向度的体验与认知。

如生老病死的生命节律:

祖先总是丢下我们

睡在最肥沃的山坡

总会有女人生下我们

让我们走远路(《高原》)

无始无终永远循环的时间:

今天累了坐石头上

用不着思量明天

但可以等待后天

后天嘛就是再过两天(《石头》)

人与大地须臾不能分离的关系:

天亮就把脚放进土里

……

脚下松软而温暖

蚯蚓在动

我们这样站着

没有脚印

没有谁喊我们远离(《土地》)

建民在诗歌中剥离着地域、时代、文化诸多因素的限定,力求穿过现象抵达本质,呈示人之本性与生命的真实状态,当然作为土地的儿子、乡村的后裔,在看似不动声色的吟唱中,也隐含着挣扎在历史与现实涡旋中无助的艰辛的农人命运的悲悯。

结束了自我放逐,重返人们视野的建民,依旧关注着乡土,然而此时的乡土已经在高速运行的城市化进程中变得面目全非。有感于乡土的陷落,他把一份痛惜注入到组诗《达拉积石山辞典》之中。相比以往,这组诗的现实感增强了,忧患感更加浓重,那种尖锐的痛感得到了更充分的表达。《绝对的骨头》一诗,表现把祖先当作力量和慰藉的人们,总是折腾祖先,使亡灵不得安宁:

山里的坟墓

骨头的戏楼

我们缺了啥

就去翻腾祖坟

“阴宅”古老习俗中,阴宅能给后代助力的部分被无限放大,人类如今的急功近利,连坟墓里的祖先都不放过。建民不是为诗意乡土消失唱挽歌,不是将乡土视作精神的图腾而为其的坼裂而慨叹,而是关注着快速变换容颜的乡村里那些不断地被外在的力量拨弄的人的命运,袒露长期以农业为本的社会中作为基石的农人事实上被漠视始终处于“缺席”状态的境遇。建民在《达拉积石山辞典》的写作中依然恪守诗歌的本分,作生活的呈现者而非判断者,但借用后现代批判、解构、颠覆等特性来曲折表述农人面对传统坍塌时精神挫折感,其中包含的驳难、质疑的反思品质,既可见出建民惯常穿透表象直达事物内核的锐利眼光,也可以看到一个“地之子”的情感本色,同时显示了他解读现实处理现实的能力。建民说,《辞典》是《达拉积石山》系列的收官之作,这是否意味着不再具有完整形态的乡村已经无法唤醒自己的诗情了。

《达拉积石山》系列是诗集《太阳的青盐》写作时间跨度最长、最为人熟知的一部分,而另外两辑则显示了建民思想和生活触角的多维性。《水缠绕在嘛呢石上》建构了草原的背景,但依然不是对草原风物与生活的直观性描述,而是从滚滚红尘中遁逃面对宁静草原内心感悟的表达,是灵魂与草原所寓示的信仰、人性、自然深度融合之后返璞归真的纯净歌声,这些诗篇在古歌谣曲般的语式中充盈着天真稚趣:

我不用鞭子

鞭子能驱赶那些山吗

能赶我上天堂吗(《牧》)

高山那边的人呐

没有水没有月亮

他们的月亮在木桶的水中

他们的木桶散碎了(《土坎那儿》)

客人说帐篷后的小河

缠绕在嘛呢石上(《水缠绕在嘛呢石上》)

诗句拙朴自然,憨态十足,仿佛稚子脱口而出,但对于诗人而言,如果没有灵魂的长久砥砺获得的净化,没有信仰力量支撑,没有回归人性本真的一派天然,是难以道出的,简明的语言背后却意蕴深厚,不经细心咀嚼是难以品尝到其中滋味的。

《雪人没有时间》则收集了建民多年在尘世间行走,对日常生活感触的即刻性记录,有目击道存的意味,对生活的瞬间发现和领悟,使得其中的哲思、巧思俯拾即是。

一只耳朵竖起

偷听另一只耳朵的声音

声音左右为难

最后只剩下和声(《耳朵》)

六十年代的玻璃

稀缺但是不怕破碎

完整的是一片完整的心

破碎后是好几片完整的心(《六十年代的玻璃》)

……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具有现代性的诗歌,色彩斑斓芜杂,不仅因为书写的对象是现代都市生活的衍生物,充满悖谬、荒诞、失衡的意味,而且在于处理都市经验时选择的知性的冷静的审视眼光,以及冷峻的讥诮的反讽的语调。从“积石山”走出的建民,尝试用诗歌去把握更为广泛的生活场景,触及更广阔的世界,而他本人也因此成为了一个有更大抱负的立体的诗人。

建民在诗歌艺术上最为人称道的一点,是极简主义的语言风格。他试图摒弃形容词和修饰语,拒绝修辞,修剪了一切枝蔓,用干净爽利的短句组合构成相对整饬的诗歌节奏,这种语言方式很大程度上帮助他实现了剥离表象抵达事物内核的写作目的。这通常可以解释为,语默之间的空白包含着许多言外之意,刺激读者的创造性思维进行填补,挖掘其微言大义。20世纪80年代,有诗派主张现代汉诗应回到语言,便是要清理汉语所承载太多非诗因素,而建民则主张要回到汉字,他相信一个个汉字就是一个个事实,只有删繁就简,回归汉字的本义,就能还原一个个事实,凸显生命的本来面目,这就是诗歌的使命。大道至简,这或许就是建民诗歌语言风格生成的缘由。

行文至此,大约可以概括建民的诗歌立场了,那就是以一以贯之的悲悯、人本叙事的现代精神,切实把控汉字在时空上的自足特质,让文字从人们习以为常的“文化”中脱身,回到生命的本真中,抽取生命本质的无奈、悲哀与欢乐,创建完全属于汉字思维的当代诗歌。《太阳的青盐》就是建民实践其诗学观的结晶。

但愿这篇思虑不周的文字不要辱没了建民的诗歌,但其中所表达的情谊则积淀长久。记得30多年前,还在读大学的某个春天,我伏在教室临窗的一张课桌,读完建民的来信以及诗歌,抬头看看窗外,一株丁香满树繁花,小鸟从扶疏枝叶中飞出,那一刻,感觉真好!


编辑:祁进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