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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世界里执拗的守望者

——郭建强诗集《穿过》印象

来源:西海都市报   作者:马海轶   时间:2014-07-14 16:00   编辑: 禾力   

    

    郭建强的诗集《穿过》共三部分:孤树,黑天鹅,安魂曲。收录了1991年到2008年17年间他的诗作。建强是不是想通过这种线性排列,体现创作的进程和变化?但仔细读过,强烈的感觉是1991年他的诗作与2008年的诗作在技巧和风格诸方面变化甚少,所达到的艺术水准也相当均衡。全书第一首诗《孤树》第一节是:“空旷中唯一的树弥漫忧伤/她挺立矮小身躯与谁分庭抗礼/扮演一个与众不同的角色多么幸福,同时/何其不幸——只能与上帝的意愿背道而驰”,而全书最后一首诗《安魂曲》的最后一节是:“这就是说,我一生的痛苦和渐满的绝望,恰恰自己能够承担/……这就是说,我接受各种责问,却并不作回答/这就是说,如果接下来惩罚更重,我愿身领其罪/这就是说,生与死的界限于我此时无分彼此,而我可坦然歌曰:我即风暴”。比较两首诗可以看出,不仅诗句的形式非常相近,诗句外在的构造和内在的激情、孤独和承担也完全一致。由此可以说,从一开始,建强就是一位成熟而优秀的诗人。

 

    当然,完全没有变化不大可能。我说的是,即使有变化,也始终未改变他诗歌的抒情底色。抒情底色决定建强在诗歌谱系中的位置。他显然不是颠覆文学传统、打乱诗歌秩序的后现代主义诗人,也不是一味抒发明天更加美好的传统诗人。他的诗歌语言,具体到题材、描摹对象和修辞策略在以往的抒情诗——翻译体的浪漫主义、象征主义抒情诗以及古语特征明显的昌耀的诗——里都曾见过,通感、隐喻、象征、意象和文学性,是他的诗学核心。而这一切,更接近传统的,或者说是古典的诗歌风范。没有独特创造就不成其为诗人,显然建强的创造没有表现在形式革命中,他诗歌的当代性主要表现在精神的向度里。他思考,他怀疑,他矛盾,他斗争,他的诗反应了面对迅速、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迁时,我们精神世界里共有的惶惑、困扰和抉择。“肮脏的城市头枕腐土/雨后生成一束黑紫的水晶花束/透明的唇,诞生便填满落叶/秋天,秋天,永世的经济时代。”《经济时代之歌》表现的态度显然与GDP至上主义者有差距。但对时代的质疑不是重点,重点是个体存在显出的荒谬和孤独无助:“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还在希望”(《希望》);“爱,或者不爱;活,或者不活——/都需要依托。须知那漂游的巨兽就要来临/它庞大的躯体就要食尽阳光……/”“宿命依然在众人筋骨上忘情地描画四季/并说:活着就是一切!苦。难,光。不可言喻——/不!对这一切我已厌倦,疾风正跌向深渊”(《阴影中的火焰》)。在“创意性”成为重要指标和尺度的现代艺术语境中,诗歌观念和实现方式完全改观,喜剧精神和游戏态度几成主流。建强还坚持抒情为主的写作方式,这既是坚守者的勇气,也是不计后果的冒险。建强的坚持越来越孤独。在讲究关系人情的社会里,在网络广告和作秀包装大行其道的时代里,对于想要成名成家的诗人来说,独行是有风险的。建强所以选择独行,或是因为他没有把诗当做晋升的阶梯。诗就是不停地写,写作意味着胜利。这印证了别林斯基的话:“诗歌在自身之外没有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

 

    作为抒情诗人,建强在其诗作里表现了充沛而强烈的激情。《西风》的第一句是“撕碎我——”。这既是对西风的描摹,也是内心激情的抒发。显然,这激情里带着狂暴,甚至毁灭的欲望。有时候,他的激情表现为爱的炽烈:“已感到你呼吸灼烫/因为爱正命令肌肤滚烫”(《夜》);“收割你的田野,剖开你的谷峰/剜出你的心——小小的火热的宝石/爱的就是血”(《紧张的和弦》);有时候激情表现为对理想的追求和理想破灭后的绝望:“这世间/我们并不适时/甚至不如饥馑的年代/破碎的年代/时间悄悄纹入你的骨/时间悄悄吮去我的血/时间夺走夜空中的月/痛苦/难道痛苦就是爱”。有时候,激情表现为尖锐的质问。质问并不一定就是为了寻求答案,但它加强了语气和感情色彩。“什么样的使者不曾抵临?”“沦陷于一个梦境/还是切实地生活?”“活在偶然里/还是真相里?”“啊,这到底是最后一天,还是新的一天?”建强诗里这些俯拾皆是的质问赋予诗句深度,并将哲学的沉思带向临界值。更多的时候,建强的激情表现在想象奇特,意象叠出,目不暇接。“空气中漂游的野兽吞食阳光/阳光转瞬成为口中玻璃,腹中冰渣/黑就这样来临——/群蚁痛苦地呼吸,肢体痉挛。”野兽吃阳光的意象,转为口中含玻璃、腹中存冰渣的双重意象,又转为黑夜里群蚁遭受痛苦的意象。意象的汹涌、叠加、跳跃和转换,激情就像岩浆喷涌而出,不可遏制。

 

    在选择题材和摹写对象时,建强偏爱宏大的主题和事物。从他的诗题看,他揣摩过“创造”“太阳”“神殿”“命运”“希望”“余生”等至大至刚的物事,他也直接摹写“巨鸟”“大河”,诗集里收有两首《大风》。在《方向:塔尔寺》里提到“大欢喜”。在细节描写时,也偏爱用“大”作形容。“另一个声音大吼:还给我们”(《预感》);“一个巨人俯首痛哭”(《迷途》);“几乎剩下一个人大口大口呼吸”(《几乎》)。相对于大自然来说,一棵树、一个人就是渺小的。但建强往往把这渺小放置在广大高远的背景之下,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个大风中孤单的老妇”“空旷中唯一的树”就是例证。这种偏好除了非常契合诗人泥沙俱下的激情和纵横驰骋的想象以外,同时还意味着诗人观察世界的视角。大多数时候,不管站在空间还是时间的制高点,建强总是俯瞰的。“我看见你奔跑的身影/在路灯下/在河水水旁”(《看见》)。观察者在路灯代表的城镇和河水代表的郊野之上,俯视着奔跑者。《八月》开首四句,“道路开始逶迤,并在丛林之中纵深”是空间俯视,而“伴随丰收重量的,是迫近的霜期/血汗滋养的土地正把肥沃交还”又是时间俯视。“麦浪铺到梦境,粮仓在阴影中倾斜”,既有空间俯视,又有时间俯视。宏大主题,要求俯瞰视角,同时带来了大开大合、粗砺澎湃的抒情方式。一种诗歌自外而内,从自我的隐秘中寻找世界,一种是从大千世界里寻找自我。建强的诗歌属于后者。他的诗歌是高处的,喧哗的,歌咏的诗歌。当然也是外向的诗歌。《秋日倒淌河》里有“眺望遥远子宫”的句子。对于常人来说,子宫是深藏肉体的器官。但在建强诗里,它如此外露,好像高悬的星体。

 

    抒情诗容易偏向嘲风弄月的无聊,也容易陷入个人悲欢离合的泥淖。这两种倾向都会使诗纤弱。建强的诗有可能被充沛的情绪、层出不穷的意象弄得芜杂,就像未加修剪的草场,但他的诗绝不无聊和纤弱。他抒情,但抒发的不是内转的,低处的,细微的,敏感的个人情绪,而是一种集体感情经验。甚至可以说,建强想做代言人的愿望过于强烈。在我看来,他的诗里用了过多的“我们”。“多么像我们儿时——/在盛夏的正午爬上高高窗户,仰望湛蓝天宇”(《题黑塞<堤契诺>》);“在这个世界我们和孩子一样干净/单纯的想象仿佛琴声”(《琴声》)。“我们”这个复数人称代词,代表的显然不是个人而是群体的记忆、经验和想象。难道建强希望藉此加强他诗歌情感的普遍性么?或者他想表明诗人有一颗容纳天地万物的心?《致新一代诗人》一诗中或许有答案。建强写下这个题目,意味着他将诗人划为新旧两群。从第一句“而你们必须更有力地把握刀和心跳”来看,建强自觉把自己划入老一代诗人群。他代表老一代诗人给新一代整个群体作交待。可见建强把写诗作为群体的事业、伟大的事业。我不一定赞成建强的诗歌观点,我甚至不敢肯定诗在今天还如此高贵,但我对建强“更执拗地保持守望之姿”表示钦佩。这钦佩一如对守住阵地的战士的钦佩。

 

    “沦陷于一个梦境,还是切实地生活?/是在其间漫游,还是从未抵达?/是静止地耸起肩膀,还是在附身制造喧响?/吞隐交叉曲径的花园是谁,谁是那空虚的视角?/谁是偶然的听觉器官,谁把那首眩惑的/回环歌曲创作?”(《去秋的花园》)。诗人向谁发出这么多的质问?充沛的感情,俯瞰的视角,至大的诗题,终极的关怀,形而上的思考,都不能证明诗人的精神强大到无敌。当他意识到人类生命易逝,意识到人的处境孤立无援,意识到人性懦弱、脆弱和贪婪时,他就需要一个神祇,接纳全部的疑惑、乞求和祷告。建强也概莫能外。他的诗里总是徘徊者神祇的影子。“为残破的黑夜孤注一在下坠的晕眩里/遭遇过阴暗的神”(《审判》);“神啊,这迷途是否开始的捷径”(《元朔》);“神将与他并坐,倾其所有奥秘”(《瞎子阿炳的最后一夜》);“上帝的科技成果:最先进的轮回/哦,上帝无边无际的爱和关怀”(《在铝锭成品库》)。神祇应该总在高处,给人启示和方向。但建强与宗教诗人的区别在于,他的神祇不是万能的,而是犹豫的,有局限性的,甚至要借助于人的力量。有时候,这个神祇甚至就是人类自身:“麻木的生活/即使神祇也会堕落”(《西风》只是怀疑神祇而不是膜拜,区分了建强与古典的抒情诗人;只是怀疑神祇而不是解构神圣,区分了建强与后现代抒情诗人。在这一点上,建强再次显示了他守望者的姿态:在诗人们纷纷抛弃神灵,纷纷后撤到七情六欲、衣食住行的高级动物时,建强还在“虔敬”守护着从前“美妙的神殿”,只不过这个神殿里的神相当接近人了。

 

    作为抒情诗世界里执拗的守望者,建强与当下流行的口语诗歌自觉保持了距离。其中最明显的标志是,十几年来,他始终坚持使用书面语言写诗。书面语优雅、精炼,有着丰富的喻指功能,“挥霍等同吝惜:那些落日和长河/月光和细沙!这琐屑黄昏出没过/多少世纪?影子光线、酒盏门槛……”(《余生》),在这样的诗句中,隐含了许多中国古典诗歌乃至古典文化中,诸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著名意象或者意境。它无疑是“充满文化积淀的”“文学语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建强在当代诗里保存了许多古代语词,并赋予它们新的生命力。建强有一首诗的题目是“良人”。良人就是一个古语词。古代夫妻互称为“良人”,后来多用于妻子对丈夫的称呼,现在基本不用了。《迅疾》一诗的第一节是:“如此迅疾:生命已经/抵及拱桥弧形穹顶/但来不及细睹 必须/担当下坠的晕眩与重量”。其中“抵及”和“细睹”现代汉语里都有对应的词语,建强却用了古语。古语正式,凝炼,增加了诗句内在的容量和张力。这种古语特征遍及诗集,在《安魂曲》等篇章中尤为突出。“像今夜:那道迤逦的防风墙/终被镂空。塌倒一地/如温顺献女”(《大风》)。读这些诗句,让人不由得想起昌耀诗歌古语特征。《安魂曲》里到处可见昌耀体仿写,并且有意化用 “斯人独坐”“咳血而作干戚之舞”“第一十一枝玫瑰”等著名意象。或许,建强通过此方式,有意无意向这位前辈的抒情诗人作了礼赞和致敬。

 

    建强守望在抒情诗世界里。他的《穿过》不是驴友简单的空间穿越;而是孜孜不倦的灵魂在精神经纬里的穿越。正如黑格尔所说,“诗,这是绝对真实的精神的艺术,把精神作为精神来表现的艺术。”建强歌唱人的精神性质和探索,歌唱自我理想和理想破灭以后的失望甚至绝望。他的诗里有想象,重意象,激情喷薄,节奏跳跃,他的诗里走动神祇,流通情绪。他的诗里充盈着是朝气蓬勃,甚至野蛮的元素。这或许就是支持他坚守的力量源泉。但在新的诗学观念层出不穷,新的诗歌流派如雨后春笋的情势下,他成为守望者的同时,有可能已经为坚守付出了代价。在今天看来,浪漫主义的抒情以及象征主义的意象和隐喻确实有些过于传统了。守望还是前行,对建强能不能构成一个问题?作为建强一个忠实的读者,十年前,我可能喜欢《石中火》《安魂曲》这样的大诗,但十年后,我更喜欢《相聚》《雨粒》这样小诗:“一粒雨水:晶莹,但是封闭/我只能叹息、守望。走不进你的心/爱人,我不进你的心”(《雨粒》)。我在许多年平常又平庸的生活之后,深感巨大与渺小有时没有关系,世界几乎无法把握。我并不能肯定“生存即争斗”(《黑天鹅》);“谁软弱,谁才会真正死亡” (《石中火》),我也认识到对于更多普通人来说,不会没有选择就必然“到了思索的时候——/到了承担的时候——”(《石中火》)。而“或许人生尽在一瞬/或许,并非如此/管他呢/让我们沉睡,沉睡……”(《相聚》)却显得现实,随意,亲切和贴心。谁说我不能在诗歌中寻找生活、平静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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