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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远野狐峡

来源:青海日报   作者:布谷声远野狐峡   时间:2015-07-17 09:58   编辑: 张宏   

    听说尕玛羊曲要建一座水电站的消息之后,我一直想去看看野狐峡,担心大坝一旦落成,就看不到这条峡谷了。可行程一再被耽搁,直到有一天,又听到羊曲电站库区蓄水将淹没然果河谷的那片古柽柳,我才下决心向那黄河谷地疾奔而去。

 

    (一)

 

    然果在同德县境内的黄河上游谷地,河对岸就是兴海县的唐乃亥。出西宁,翻过日月山,过倒淌河、恰卜恰之后,往然果方向,有两条路可选。一条继续往西,然后向南绕道兴海县进入黄河谷地;另一条是直接向南,过贵南县和同德县,再进入黄河谷地。我选了后一条路,因为这条路经过尕玛羊曲,野狐峡就在那里。这样,我既可以看到那片古柽柳,也能看到这条峡谷了,可谓两全其美。走这条路还有一个理由,这是顺时针的方向,是藏民族转山转水转嘛呢时必须遵循的一个方向,那是心灵的朝向。

 

    在到尕玛羊曲之前,我就对南科说,我想顺道去看看野狐峡,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好。南科出生于拉乙亥,离尕玛羊曲不远的黄河谷地,对这一带再熟悉不过了。此行,由他开车带路,一路走去,就像是回家———这的确是他回家的方向,虽然家已经不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了,但是曾经的那个朝向还在。拉乙亥属龙羊峡电站水库淹没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们的家与所有的拉乙亥村民一起从那里迁移到别的地方了。

 

    快到尕玛羊曲时,河西岸有一条新修的路通往河谷,车向左一拐,驶向河谷。南科说,这条路通往野狐峡。下到半山坡,看见下面河湾的滩地上,有一片建筑群正在拔地而起,峡口并不见大坝的影子。便问南科,大坝不是建在峡口吗?他说,不是在野狐峡峡口,而是在我们右手方向,就在尕玛羊曲下面的石羊峡口。又问,那一片楼房是干什么用的?他说,是水电站的生活区。以前那里的村庄呢?已经迁走了,村里的土地都被征用了。

 

    黄河在这里轻柔的拐了一个弯儿,留下一片开阔的河湾。因为有黄河天险,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河湾几乎与世隔绝,安静得就像一只睡着的鸟儿。

 

    河西面山坡上的植被已经消失殆尽,又经雨水千万年的冲刷,露出赭红色山脊,而从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泥土,在河谷形成了一片冲积小平原。地处高原河谷,光热充足,又有大河滋养,土地肥沃,堪称宝地。于是,就有先民在这里沿河而居,就有了村落。我不曾考证这些村落的历史,但是,有考古发现证明,南科出生的那个叫拉乙亥的地方,却是黄河上游中石器时代重要的文化遗址,是青海境内首次发现的全新世早期的文化遗址,填补了中石器时代文化在青海地理分布上的空白。经碳14测定,其年代距今至少已有4800年之久。大量的出土文物表明,当时的拉乙亥已经有了采集农业。无法证实,后来黄河谷地里的这些原住民是否就是拉乙亥人的后裔,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很久以前,人类文明的火光就已经在这大河谷地里闪耀。

 

    我们穿过那片舒缓开阔的河谷滩地,穿过那片工地,把车直接开到了峡口。在峡口停好车,我们便朝野狐峡狂奔而去。野狐峡,因河道狭窄,狐狸可一跃而过,得此名,据说是整个黄河干流上最狭窄的峡谷。快进入峡谷时,我们看到河岸的山梁上钻了很多探洞,南科猜测说,他们原来可能真想在这里建大坝,后来因为地质结构破碎而未能如愿,就将坝址上移。我就爬到那些探洞口细看,果然,洞口全是破碎的小石块,俯身往洞中看去,四壁也全是一样破碎的石块。野狐峡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可能还真是因为这些破碎的石头。从这里往下游不远还有一条险峻的峡谷,叫狐跳峡,名字的由来与野狐峡相仿。那里却已经建起一座水电站,狐跳峡恰好就在库区。从今往后,狐跳峡已无从寻觅。

 

    好在,野狐峡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过那半面山壁,进得峡口伫望时,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峡谷两岸峭壁陡立,险峻无比。峡口的绝壁之上开凿有悬空的石头路,循着那路,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向前走了约一里地,那悬崖之路便到了尽头,一面峭壁当在了前面,再也无法前行一步。侧身俯瞰,黄河就在身下湍急汹涌,像是被两岸壁立的山岩给挤压得喘不过气了。捡起一块石头扔将下去,只听得“噗通”一声,像是落在了井底,两岸似有沉闷的回声。间或有岩石台地,嶙峋怪石突兀其上,被黄河水打磨得油光铮亮,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坑,有的像碗像盏,有的如缸似坛,那都是黄河的杰作。所谓水滴石穿,要的是时光恒久的冲刷和打磨。想来,如果没有亿万年不间断的雕琢,即便是黄河之水也很难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这等印记。站在那台地上抬头向天时,只见一线青天,几只鹰在那里凌空翱翔,而一群灰鸽子却在峡道里盘旋着,还有一群鸽子可能飞累了,就蹲在岩壁上咕咕地叫着,像是在跟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打招呼。但是,没有看到布谷鸟,因为是夏天,曾在这里盘旋鸣叫的布谷鸟已经远去。

 

    (二)

 

    据说,一到春天,野狐峡及周边河谷地带到处都能听到布谷鸟的鸣叫声。与峡谷这边的开阔河湾一样,野狐峡那一头也有一片同样开阔的河湾,而且,两片河湾滩地都叫克秀,这边是上克秀,那边叫下克秀,均属贵南县辖区。与拉乙亥一样,下克秀也在龙羊峡大坝库区,早已被淹没。上克秀在羊曲河段,虽然,随着羊曲水电站的建设,村庄里的人也已被迁离,但是,上克秀并没有被淹没,上克秀在羊曲水电站的大坝之下,黄河还从克秀前原来的河道里流过。

 

    两个克秀,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人要从此岸到彼岸,须在岸边找到一个渡口、一条渡船才能过得去———除非他有达摩祖师一样一苇渡江的本领。而布谷鸟却能自由往来于两个克秀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对“一苇渡江”一词情有独钟,觉得这四个字超凡脱俗,尽得汉语词汇之精妙,既表象于乾坤之内,又达意于红尘之外。以孔颖达所注,苇者,束也,而非一根也。我却并不以为然。于达磨而言,一条船无异于一根木头,一根苇草又何尝不是一条船,船与苇草只是形式而已。达摩要渡江时,或许船并不在江中,而在心里。江上之舟只能度肉身,而心中之舟方可度灵魂。试想,一个人,身着一袭长袍,于烟波浩渺之中飘飘欲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该是怎样一番超然物外的景象呢?那么,那些鸟儿、那些布谷鸟度的又是什么呢?难道是春天吗?

 

    “克秀”,在藏语里是布谷鸟的意思,这两个小河湾便由此得名。两个河湾均呈月牙状,前面是黄河,而后面则是一道赭红色山崖,河流与山崖之间就是一片舒缓开阔的谷地。上下克秀一带曾是一些高僧闭关修行的地方,那赭红色山崖之上有很多洞穴,便是他们的闭关之所。据说,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喜欢在春天来这里闭关,因为,这个季节有很多布谷鸟飞临这里,一天到晚,鸣叫不已。野狐峡的崖壁上也有很多岩洞,其中有些岩洞人类活动的迹象明显,说不定也是隐居修行者的闭关之所。一条旷世大河,一段险峻无比的长峡,连接着两片新月状的河谷漫滩,共同成就了一个隐秘空灵的世界。在一派与世隔绝的宁静中,滔滔黄河与布谷鸟的唱和就成了空谷绝响。不时,还有叮铃铃的铜铃声和诵经的声音从那山崖上滑落,像天籁。山下散落着的几户人家,日夜飘送着炊烟。

 

    相传,一代宗师夏嘎巴也曾在这里闭关多年,那是大约200多年以前的事了。夏嘎巴生于1781年,俗名阿旺扎西,出生地在同仁县双朋西娘加村。在藏传佛教史上,夏嘎巴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人们常把他与米拉日巴相提并论。夏嘎巴16岁出家为僧,一生游历,潜心佛法,先后在青海湖海心山、阿尼玛卿和赛宗等圣地独自闭关修行,还曾在米拉日巴修行居住过的山洞修炼,获得证悟和功德,以苦修闻名,后被誉为“夏嘎巴”,意思是佛祖洞贤人。他60岁返回故里,致力于写作。有《夏嘎巴自传》、《奇幻集》、《道歌集》等十余部作品流传后世,后辑成《夏嘎巴全集》出版,深受国内外藏学界的重视。1851年圆寂后,被尊为夏嘎巴一世。

 

    那个时候,克秀一带也许还有杜鹃花开放,雅号“百里香”的特有种大叶杜鹃在青海广为分布,从地域上看,克秀一带应该是其群落分布的核心地带。想像中,夏嘎巴独坐山冈,清风拂过,阵阵花香扑鼻而来,布谷鸟温柔的鸣叫不绝于耳。在那样的时刻,追忆一段往事,或者索性进入冥想,那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但是现在,克秀一带已经看不到杜鹃花了,春天,布谷鸟的鸣叫声也日渐稀落,日渐远去。藏地有一种说法,一年当中第一次听到布谷鸟叫时,一个人处于何种心境,是这一年顺逆苦乐的征兆。

 

    假如我是在春天去野狐峡的,假如现在春天的野狐峡里还有布谷鸟,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布谷鸟飞过峡谷,鸣叫声从峡谷里洒落,回声在两岸岩壁之间回荡,并在那些大河雕琢而成的岩石的器皿上久久鸣响,那将是一种怎样奇妙的绝响呢?假如在那样的时候,有一个僧人端坐于崖壁岩洞,摇响着铜铃,念诵一页经文,或者,闭目吟唱一首道歌,与布谷鸟、与大河长峡一起唱和,那又该幻化出一种怎样的意境呢?

 

    布谷鸟,又名杜鹃,鸟纲,鹃形目,杜鹃科,杜鹃属的统称,栖息地多在热带和温带森林中。布谷鸟形体大小与鸽子相仿,上体暗灰色,腹部多横斑,脚有四趾,二趾向前,二趾向后。其飞行速度极快且悄无声息。芒种前后,几乎昼夜都能听到它的叫声,因而被视为春天的使者。这个季节,别的地方已经是炎炎夏日了,而青藏高原的春天似乎才刚刚来临。

 

    在鸟类的世界里,布谷鸟可谓臭名昭著,习性狡猾且懒惰,甚至不会自己筑巢孵卵,常常把蛋产在别的鸟窝里,等别的鸟孵出小布谷之后,又抢食其它小鸟的食物,甚至让同窝的鸟儿给它们喂食,那是真正的鸠占鹊巢。而在人类的世界里,布谷鸟却是一种吉祥物,尤其在中国,在藏地,它早已经流芳千古。其杜鹃之名源于古蜀国一个凄美的传说。古蜀国有一位国王叫杜宇,与他的王后恩爱异常。他遭奸人所害之后,化作了一只杜鹃鸟,每到春天,啼鸣不止。由于不停地鸣叫,常常啼出血来,滴到地上化成了火红的杜鹃花。此乃千古佳话。而在另一个版本的传说中,杜宇是一位贤王,因其宰相鳖灵曾疏导三峡根治蜀中水患,杜宇遂将王位相让,而自己则隐居西山,死后亦化作杜鹃,日夜啼鸣,时刻提醒鳖灵勤政爱民,以致啼血染红满山杜鹃,亦成千古美谈。

 

    (三)

 

    我去看野狐峡的时候,已经是盛夏季节了,春天早已过去,布谷鸟已经远去。可是,那天午后,穿过上克秀,走向野狐峡时,我却依然在凝神谛听,希望能听到布谷鸟的鸣叫。当然,只是一种希望而已。我知道,这个季节不会有布谷鸟的鸣叫声。现在———说不定,即使在春天,这里也不会再有布谷鸟的叫声了,可能以后更不会。那天午后,我甚至没有听到黄河流淌的声音,水电站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不久之后,又一座混凝土大坝将出现在这大河谷地里,一座座高压铁塔将会排着队从远方向这里挺进,一条条高压线将从这里向远方延伸。有很多次,我曾置身于一条高压线之下,当电流在头顶上经过时,直听得滋啦啦的爆裂声劈头盖脑,直刺脊骨,雨天更甚。一次在老家山路上遇到大雨,我就在一条高压线一侧,等雨停,就是不敢从底下过。还有一次是在大晴天,我们正好又在一条高压线之下,妻子抬手摸了一下女儿的小脸蛋,便惊叫道:她脸上有电。电流竟然能从空气中直泻而下通到人身上。试想,那些布谷鸟还能在这里到处飞翔着鸣叫吗?不会了。

 

    那次黄河谷地之行,我主要是到那个叫然果的地方看那些古柽柳的。我去的时候,那些古树还在。迄今为止,这是世界上所发现的最高大的一片柽柳,有柽柳之王的美誉。我几乎给每一棵树都拍了一张照片,立此存照,算是一个念想。等有一天,当这些像精灵一样的树木都消失了之后,我还能想起它们曾经旺盛和繁茂的样子。其实,很多时候,在面对一片森林、一片湿地、甚至一片远古的文化遗迹时,即使我们能找到成千上万可以保全它们的理由,也未必能让它们继续存在下去,但是,只要有一个理由,就足以让它们不复存在。而且,在一条条大江大河的谷地,遭此厄运的又何止是一片古树呢?仔细想来,一条大河谷地里曾经存在过、生长过、鸣叫过、飞翔过,也繁衍生息过的很多东西都已经销声匿迹了。

 

    然果离克秀不远,曾经在克秀飞翔和鸣叫过的那些布谷鸟一定也曾飞临然果,落在那片婀娜婆娑的柽柳的树枝上鸣叫过的。再过一年半载,那条河谷将被彻底淹没,那片古柽柳也将消失在一片水泊中。也许那之后的某一个春天,会有一群布谷鸟从克秀方向飞来,飞到这条河谷,并在那里仔细搜寻那片古柽柳,想栖身绿荫,可是它们再也找不到那片绿荫了。于是,它们悲鸣着飞远,从此再也不会光顾这条河谷,这条河谷里再也不会有布谷鸟的叫声了。

 

    听说,这些年,不断有人从上下克秀那些崖壁上的洞穴中掘出不少经卷,到文物市场上贩卖。不知道,那些流落市井的经卷而今安在?那些在岩洞中存放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经卷中,究竟书写过怎样的隐秘岁月呢?其中是否也有夏嘎巴手写的道歌呢?我想,其中的某些文字一定写到了一种在藏语中叫克秀的鸟儿和它们鸣叫的声音。那么,也一定会有人读到过这些文字,那么,他有没有听到克秀温柔的鸣唱呢?如果听到了,从那温柔鸣唱的声音里,他有没有听出黄河峡谷春天的气息呢?那是一种只在春天的黄河峡谷里才会有的气息,那是生命的气息。因为那气息,祖先们才选择了大河谷地为他们最初的栖居之地,并生生不息。

 

    小时候,每年春末,我都会如期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记得,它们的叫声会准时出现在村庄田野的上空。它们总是飞来飞去地忙个不停,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从一道田埂飞到另一道田埂,却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很长时间。那样飞来飞去时,它们的鸣叫声便一路洒落下来,落在新长出来的麦苗上,落在人们的心里。那时,我就知道,春天真的已经来了。而等春天过去时,那鸣叫声又总会戛然而止。因为不分昼夜地鸣叫,最后的那几天里,它们的声音都已经嘶哑了,感觉都快叫不出声的样子。后来读到有关杜鹃滴血的故事和诗句,我就相信那是真的。可是后来的某一个春天,布谷鸟从我们的身边飞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回想起来,我至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到布谷鸟叫了,它们去了哪里?虽然,春天每年都回来,却已经听不到布谷鸟叫了,春天原本该有的很多声音,现在的人已经无缘听到了。

 

    而一个没有了布谷鸟鸣叫的春天还是春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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