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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洋芋

来源:青海日报   作者:宋长玥   时间:2015-10-16 11:07   编辑: 禾力   

    离开村庄那年,我十一岁,比巷道口的土墙高半个头。

 

    不知道从此就背井离乡,在童年的心里,没有对日子的担忧,几乎是雀跃着跟在父亲后面,沿一条没脚踝的雪路走出了沟脑。

 

    过了几年,才明白我的第一次远行,其实是父亲摘掉“右派”帽子重获身份后,举家去更远的地方生活。印象中两辆胶皮大轱辘马车拉着全部家当———几床铺盖和一点儿日常生活用品,这是父母在农村苦了二十多年所有能带走的财产。家里还有一窖秋天才收的洋芋,带不走,被留下了。母亲舍不得,但也没办法,为此日后念叨了很长时间。

 

    新家安在河西走廊中西端的一个小绿洲,镇子不大,周围戈壁滩空阔,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春天吹到冬天。因为人口多,只有父亲一人是城市户口,白面供应得很少;一大家子的生计靠父亲一月七十多块钱的工资,没有闲钱买细面,苞谷面就成了家里的主粮。苞谷面涩口,刚从青海去,对陌生的食材,母亲不善在做法上变花样,看着我们不情愿地啃窝窝头,轻声叹气。那时年少,不解父母艰辛。

 

    我在母亲的叹息中慢慢理解了她对那一窖洋芋的痛惜。拖着三寸金莲,春天在坡地上下种,又拖着三寸金莲,在霜降后把它们挖出来背回家里,那一颗颗洋芋就像她的一个个孩子。来年新面下来之前,全家的生活差不多要仰仗窖存的洋芋。一直到现在,我以为洋芋是我们长在土地上的另一个亲人。

 

    到河西走廊后,那里的人把洋芋叫土豆,以前没听过,我没有弄清楚,好像他们说的是一个与我毫无相干的人。他们惊诧,见了洋芋指给我看,自己不免难堪,换了个名字,我竟然不知道一日三餐喂养我的“恩人”了。

 

    但我不喜欢这个叫法,觉得生分,在情感上也没有那么亲近。离开沟脑的前十一年,老家的人都把这种养命的蛋蛋叫洋芋,听习惯了,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硬扯也扯不开。至于它的学名马铃薯,仿佛是陌路人,和我距离很远。尽管我明白,它们根本上就是同一个。

 

    从能吃东西开始,洋芋从未离弃我。现在,经历过的很多已经模糊或遗忘了,有关洋芋的一些细节却记得很牢。我出生的村庄,是个山窝窝,放眼望去,群山连绵,没有尽头;按地理划分,属于黄土高原脑山地区,一年干旱少雨,基本靠天吃饭。高寒,雨少,又是黄土,洋芋长得欢实。我见过的洋芋,开两种花,一种紫色,一种白色,据说还有蓝色和淡红色的,但我没见过。洋芋的花花冠不大,花形简单,像一顶把柄面向天空张开的微型小伞,大约二十天左右花就凋落了。洋芋开花的时候,满山坡摇曳着紫色或白色的小铃铛,风吹过,丁零当啷的声音就从心里面响过去,似乎要把沉闷的日子摇走。那个季节,整个村子看上去很美,很安静。偶尔几声驴叫或狗叫,也打不碎山坳的寂寞。

 

    洋芋花结果子,是绿色的那种,鸽子蛋大小。吃过几次,味道有些怪,马上就吐掉了。在甘肃第一次吃西红柿,想起幼年在老家吃的洋芋花的果实,滋味略微相似,但西红柿好吃。洋芋花开了,洋芋就在土里使劲长,把母亲们壅在根里的小土堆挣开了一条条细缝。它们没日没夜,争先恐后地长身子,最后长成了壮实的大个儿,把自己送到了人的嘴里,这才算安稳。天天早晨,五六十个烟囱吐出碗口粗的烟柱,村子里就弥漫着洋芋的清香,久久不散。这样的情景,延续到现在。

 

    在我的老家,庄稼人一般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和中午饭合在一起,大多是焪洋芋;晚饭烧汤,切几个洋芋放进去当菜。母亲焪洋芋时,先把洗好的洋芋放进大铁锅里,再倒一点水,后把锅盖和锅口连接的一圈儿用抹布捂严实,防止跑汽。要是汽漏了,洋芋不容易熟,也不好吃。烧的是麦草,或者洋芋杆杆,不一会儿,厨房里青烟升腾,蒸汽从锅盖缝中冒出来,在锅台上方缠绕几个圈,便从天窗飘走了。等到洋芋的焦巴味儿溢开,再焖十几分钟,打开锅盖放放水汽,待雾气散尽,就见铁锅里一个个洋芋像盛开的牡丹,白嫩嫩的,张开笑脸。不顾灼烫,咬一口,满嘴糯甜,不啻人间美味。

 

    中学一年级我在另外一个村子上学,早晨七点离家,走到学校得一个多小时。我的早饭和中午饭就是母亲做好的洋芋或者青稞面锅盔。记得到了冬天,母亲天不亮就起来,把洋芋埋进火炕灼烫的炕灰,等我七点上学,烧得焦黄的洋芋已经装在袋子里了。袋子是用白布做的,是农村办丧事用过的孝布,袋口缝了一根细细的白棉绳,轻轻一拽,口就撮紧了,提在手里很方便。天麻麻亮,和同学在山道上一边走,一边吃洋芋,香得很。那时候,正是不知愁不知忧的年纪,填饱肚子,把什么都忘了。

 

    初一第二学期,离开青海去了河西走廊。那个地方的洋芋赶不上青海的,个头不大,吃起来也不绵糯,大概长在沙地、水浇多了的缘故。那时,离老家两千里,想念沟脑的洋芋,只能望一望青海的方向。一晃五六年,父母重回故里,又五六年我调回西宁,再五六年,双亲相继回归天国,偌大的人间,渐渐空了。从火炕里刨出的金黄金黄的洋芋,成了结痂的记忆。

 

    尘世纷繁,生活继续,每一天世界都在变着样子。前几年和朋友野炊,七手八脚烧窑,洋芋熟了,吃到嘴里却没有以前的味道,兴致索然。几个人说,现在的洋芋变种了,模样大,但肉质僵硬。我说不上是不是这个原因,有些答案,已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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