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睁双眼，沉入绿色之梦
——读《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
一个人走进夜里
看，夜色分开
然后闭合
植物们窃窃私语
听，刀切般的肃静
以上诗句摘自我的《植物园之诗 ·夜》，表达的是夜里独自徜徉于植物园的最强烈的感受。在阳光下细赏那些丁香、玫瑰、雏菊、香雪球，或者静观祁连圆柏、青海青杄、绿柳青杨和高大的山楂树（海子把它比成女神骑乘的自行车）——我总感觉这些人类亿万年前的“堂兄弟姐妹”，面对我的目光采取了一种佯睡的姿态，或者这些植物在白天真是陷入沉眠，是在睡梦中向光线释放自己的色泽、气味和神态。植物让沉溺其间的人着迷。在一丛丛青草和绿草之间，在一簇簇鹅黄或蓝紫的花朵之前，在一片片幽静或健朗的树林内部，我这个莽撞的闯入者，仿佛跌入了一面镜子，一段由茎、干、枝、花、叶构成的波浪，一个喻意复杂引向无限的深梦。然而，在白天，植物们屏住呼吸，只让我们观赏，而拒绝进一步展示自己。只有在夜里，在城市的灯光渐熄，剩下丝丝缕缕的月色和星光像雪峰初融的一线水迹一片雾气渗入稠密的枝叶花蕊之时，植物们才睁开眼睛，交流信息，交换梦里的情景，传递彼此的感受，吐纳和呼吸。我想知道她们的秘密，我蹑手蹑脚进入园中，我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我知道她们已经感知到我的存在，她们让夜色像捕蝇草叶一样，快速张开丝绒般的叶片，深深地，轻轻地把这个夜半来临的男子裹进去——她们想看到那种捕蝇草捕食蝇虫的魔术般的景象——很快地，落入叶片的虫子成为了被植物吸食的汉堡。她们激动万分、窃窃私语，枝干快速摆动——几乎形成小小的旋风——结果是失望的；她们看见这个男人穿过黑夜的手掌、翅膀、大氅，一步步走来，她们紧张地屏住呼吸，留下石头般刀切的静穆。
我一遍遍穿行在植物园，留下一个个的冬夜和夏晚，拽紧一片片春风和秋月。我想知道，植物到底有没有听觉、触觉、味觉、视觉，她们有没有记忆和期望。她们的生命在本质上和我有多大的不同和相似，她们会不会也有一种神话般的生命期待和深入细胞的生命体验。我知道我的夜观和谛听其实永远不会提供一个答案：那些凝视和接触永远不能连接植物的内心，这一切只存在于诗意和冥想。
遗传学的哲学博士、现任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植物生物科学系主任的丹尼尔·查莫维茨，就像另一个对植物怀有神秘感情的我，适时地在书店摆上了他的著作《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这是一个具有严密观察推理能力、对植物有着深入了解和对于生命有着深邃思考的作者。他以植物生命的特征和内藏的密码，回应着我对植物的好奇和猜想。
植物为什么会向光弯曲，是什么帮助植物看到光？植物散发芬芳，她们能嗅到我们的气味吗？植物在风吹雨打下，发出阵阵“歌唱”和呻吟，她们真的有听觉吗？植物也有记忆吗？她们知道你在她们身边静坐或交谈吗？植物有感觉吗？你折下她们的花朵枝叶，植物也会疼痛尖叫——想想这点，会引发我们深沉的伦理思考。在《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一书中，丹尼尔·查莫维茨以纯粹生物学家的视野，给读者讲述了人类对植物的观察史和认识史。可以回味的是，达尔文父子等等卓越的科学家，为了了解植物而找到的那些出乎我们所料，却又合理正确的试验方法（他们是怎么想到和找到这些方法的）。这些科学家的实验，精确得像是另一种梦——他们大睁双眼，沉入绿色之河，是另一种清醒的梦游症患者。正是通过这些实验，我们对植物、也对我们自己的认识又加深了一步。“内皮层内的重力感觉器——平衡石”“向光性”“回旋转头运动”“表观遗传”等等，作者通过这些科学术语表明植物其实具有和人类相近的感觉能力，以及具备一定的“智力”。他几乎要说，植物和我们一样，然而，科学的严谨规定，还是使他作出以下结语：“不管我们在植物和动物的基因层次上发现多少相似性（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不管相似性多么重要），它毕竟是多细胞生命的两种非常独特的演化形式，每一种生存都依赖于一套为植物界或动物界所独有的细胞、组织和器官。”这就是说，植物虽然和动物同源，但毕竟是两码事。作者进一步提出，植物具有意识这件事也并不表明植物会感到痛苦。“一棵能看、能嗅、能触的植物并不比一台拥有不完美的硬盘驱动器的电脑感到更多痛苦”，丹尼尔·查莫维茨对此很肯定。
可是，作者的说法并没有完全缓解我目睹或想到植物被刀劈斧砍，流出液汁露出木实时的那种心理的疼痛感；也没有找到阿多尼斯为什么变成一朵水仙而非其他花木的理由；仍然不清楚屈原为什么“被薛荔兮带女萝”，而不是被带其他花木。生命的奥秘应该是无穷的，植物的奥秘应该是无穷的，我们的奥秘应该是无穷的。因此，《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虽然告诉我们很多生命的答案，但是还远远不够。更何况我是如此迷恋和我们的神话共生的植物、和我们的生活交织的植物、和我们内心的秘密缠绕的植物。夜又来了，植物们在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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