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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定格的变奏片断 ——读范亦豪《命运变奏曲》

来源:青海日报   作者:吕娅南   时间:2016-01-08 09:39   编辑: 禾力   

    这是书写人生的文字———《命运变奏曲》。合上书,我穿越时空。尽管,那时已过去了很久。

 

    那时的我们,青春昂扬,朝气蓬勃。有激情,有热血,有理想,也有诗意的梦幻,还有不谙世事的矫情和执著。师大门外的田野在春天里绿意盎然,阳光,紫色的蚕豆花儿,在风里晃动的榆树叶儿,吸引着那些戴着眼镜或不戴眼镜夹着书本的男男女女的学子。黄昏,我坐在田埂的草丛间,读那些如今早已忘记的文字。旁边的渠水湍急地流淌,有蚂蚁排着队在脚下匆匆而过。那时,我们相信光明、公正和铺满鲜花的未来;教室里深夜未熄的灯光映照着孜孜不倦苦读的年轻面容;一个广阔未知的世界正在文字里纷繁熙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的讨论时常是课上课下的议题;刚刚接受“弗洛伊德”、“存在主义”的时尚名词;人们的着装依然延续着过去那个时段的简单和俭朴。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正是那时,我们与范亦豪老师相遇。同时,还有王世巧老师和他们坚贞不渝饱经风刀雪剑的爱情。身材挺拔,清秀俊朗的范老师很震,有威仪。给我们带过几节现代文学,讲老舍,讲鲁迅。那时我不太懂鲁迅,对那些痛彻心扉的呐喊和肃杀酷烈的文风也不理解,只是囫囵吞枣似地阅读或者背诵。难忘范老师朗诵鲁迅的《自题小像》,他头向上微仰,目光深邃,穿透天花板,遥视远方,那带有磁性的男中音,让我近距离体验词语的铿锵之美。毕业实习时,范老师指导同学朗诵诗歌《周总理,你在哪里》,在一遍遍的诵读中体验诗句内外的情感和意境。催泪、悲情、缅怀,一首诗让人情感奔腾跳跃。同学们私下夸奖范老师是“三美”,即课讲得美,字写得美,人长得美。其风姿仪表,修养才华,学识内涵,吻合了众多同学对美的追求,唤醒了我们沉睡的美感。王世巧老师温文尔雅,淑敏慧齐。教授我们现代文选,讲课时条理清楚,深入浅出,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有历经风云沉淀后的美,颇有大家闺秀之范。脸上时不时地还会浮起一片红云,更让我们感觉亲切,减少了距离感。有同学私下定了目标:“嫁人要嫁范亦豪,娶妻要娶王世巧。”

 

    浮世千重变,这段爱情佳话在同学中传颂多年。那时候的傍晚常常是喧闹的,校门外的马路上走着许多散步的人。有背外语的,有闲聊的,有念诗的,有散心的。有一次,王老师和几个女同学同行,范老师推自行车走在前面,路遇上坡,范转身对王说,“坐车上吧!”王老师看看同学又看看范老师,嗔怪又有点娇羞:“你这人!”前些天还有同学在微信圈里说,王老师当时的眼神至今还在她脑海里闪现。隔着沧桑醒悟:这是情到深处心里缠着旧时光啊。记得某夜,隔壁78级教室有同学热血沸腾,聚众在教室彻夜高歌。当时范王老师就住在对门。一夜喧腾后,早晨的课堂上,老师一如以往。

 

    多年后回想青丝往事,深谙涵养宽厚修为的其中之味。那年月,我喜欢校园,喜欢听老师讲古今中外的趣闻轶事,喜欢看刮着狂风时昏黄的天空,喜欢雨后湿淋淋的草叶,我的青春在这里绽放。二十几岁的年华,在校园里呼啸来去。坐在教室里,注视前方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大字,在唐诗宋词的烟花柳絮峰峦叠嶂里编织梦的意境。我知道,能让我们的心如花般盛开的,是园丁的汗水和心血;能赶上一个让灵魂复苏的时代,则是生命之幸。

 

    后来,我了解范王老师的故事,是来自同学们课余之后的闲聊。范老师被打成右派,从京城发配到高原牧区———海北门源,那个年代的荒寒之地。王老师北师大毕业以后分到辽宁师范学院任教,为了爱情,舍弃了已经开始的事业和舒适的生活环境,千里迢迢奔赴高原小城。江河不尽,云山万叠,萧萧西风冷。这现实版的爱情佳话,被称誉为“十二月党人”的爱情。让人联想起西伯利亚的茫茫雪原,孤独的黑色橡树,风雪里废旧的小木屋和那些为申请理想而被放逐的精神贵族们。灵魂的高贵是暗夜里最明亮的星光。

 

    掩上《命运变奏曲》,我明白了。一个人的人生如图画般匀速走过,其间,惊涛骇浪的奔涌和翻腾已被时间吸纳。透过字里行间,依然看到那些风雪在路途上飘飘洒洒。读书,读人生,年轻时读,是读的浅表,读的外在。中老年再读,读的是命运,是骤然冷暖,是生命中的那些偶然和必然。原来以为范王老师的故事就是才子佳人加上政治风暴的传奇,走到书的尾页,隔着那些笑和泪,看到的是本真的人性。是在苦难和忧伤,甚至绝望里,人性在寒与热中的跨越、对接和跳跃。参透人世沧桑,把生命中所有的相遇理解成为定数,定数背后的美好是人性决定的。相遇、命运、高寒地带艰难坎坷的岁月,说出来或者写出来云淡风轻,日子是一天天过的,那时候肯定难过。《命运变奏曲》里有生命之痛,前途之痛,肉体之痛,衣食之痛,隔着断断续续的苦楚,不难想见当年内心的萧索和迷惘,真是心有戚戚焉。范老师高二时突患严重的强直性脊柱炎,饱受病痛折磨。他说,“我的病,二十几年无一日不痛”,“调到西宁,渐渐地我的类风湿症状基本消失”。从二十岁到四十三岁,背着病痛熬过八千个日夜,“一天天的盼望,一天天的破灭。”这现实里的噩梦,遥遥无尽期。可以想象,漫长的几十年间,要日日克服身体和心灵的苦痛,这是怎样的折磨和煎熬啊。范老师到青海门源时,适逢饥馑。食堂里,对患胃痉挛的同事喝拌汤享受二次吞咽的羡慕;组织挖老鼠洞,捡菜叶子的集体窘困;饥寒交迫中背着煤在山道上长途跋涉,裤脚上的冰凌丁冬的响声;夜半,在饥饿中吃掉的冻白菜汤。一日三餐,不冷不饿,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事。在特殊年代,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那样的刻骨。这些细节,今天看了依然锥心,可见当时的痛楚是多么深切。云开雾散以后,1980年和1986年,范老师两次“邂逅癌症”,只做了切除手术,拒绝所有的放疗化疗和药物,吃了几箱父母寄来的芦笋罐头。然后,奇迹般地好好活下来。他的经验是“不把可怕的事在心里怕起来”。可能,人与世界的某种隐蔽的联系是各种知觉,遍尝五味杂陈之后,方感真味。抑或,痛楚,让人知晓珍惜,通达洞彻。

 

    在人生黑夜的空寂里,或许最有疗效的慰藉来自情感。在书中,我看到这样的细节:西域跋涉时的颠簸;狂风大作时漫天的尘土;大山深处用树枝草秆搭成的窝棚居室,门外狼的足迹;朝夕相伴的牦牛;那匹在拉煤途中死去的瘦马;还有因为饥饿,伴随的浮肿和频频的昏厥。人间苦难,是多重的。煎熬的,不仅是肉体,更难过的是心灵。在与苦难相伴时,还能有远方的诗歌和世间的温情,情寄于心的爱,即是坚持的理由。比如饥肠辘辘时食堂师傅“捞点儿稠的”的照顾;民族师范的朋友带来的那本宝书;寒冬时,批了几吨煤的煤矿苗书记;还有在山上放牛时找到野生食物时的喜悦。一粒粒人参果,翠生生的野韭菜,一颗颗野胡萝卜,小小的百灵鸟蛋。难忘的是挖到老鼠洞时的意外丰收,读到这段文字:“青稞粒,蕨麻分仓保管,挖到它无异于中了大奖,扔掉铁锨,急不可待地捧起战利品,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这一字一句直扎人心,这是什么样的饥饿啊。即便如此,依然对着高山,草原,牦牛,新鲜的露水,鸣叫的鸟儿,朗诵普希金的《致恰尔达耶夫》,莱蒙托夫的《孤帆》等等。唱一曲悠扬的《贝加尔湖之歌》和伤感的《马车夫之歌》,把个人的遭遇、情思、感受,融化进诗句或化为歌声,寄烟波东去。

 

    可能,在人生的行进中,总有障碍。要跨越式的在苦难的大地上漫游,需要勇敢和力量。这力量是当时隔着千山万水的亲人的挂牵和寄托,是“暗夜中遥远的闪亮的灯”,是粗粝而柔软的生活里的一点暖意,这是命中注定。

 

    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是什么值得放弃坦途翻越万水千山的崎岖坎坷相随不弃?是如今说烂了却难觅的真爱和痴情?是心有灵犀的相惜?还是暗夜里百转千回的深思熟虑?抑或,只是因为懂得,因为相知。磨难,精炼了感情的纯度。这是当下善于逢场作戏追恋浮华的花花尘世已经罕少的情感。阅尽沧桑,看到太多感情的寒冷、苦涩、平淡、伤痕和破碎,尤其是在狂风恶浪和雨打飘萍之后,这是人生的悲哀,当然也可能是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悲哀。既然有人性的黑暗如夜,也会看到光明如雪,这个世界向来就是多样的。“情不重,不生娑婆”,重情之人总是有的。爱情、友情、亲情,对苍生的关爱,对草木的体恤。

 

    光阴瘦尽,岁月变迁。尘世的苦厄艰辛,喜乐憧憬穿起细碎的日子,连绵成漫漫人生。如今,范王二位老师年已耄耋,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学也在耳顺的年纪上下沉浮,沧桑一瞬。祁连山下,昔日牧牛的山坡已经铺满了七月的油菜花,是一片金色的斑斓;大漠西风的旧地,已经有小桥流水潺潺,少了荒凉,多了葱茏。那故地、旧居,当年的马路,校门,田野,曾经的奋斗和勤勉,曾经的苦痛和泪痕,曾经的笑颜和喜悦。人事累叠,旧迹荒蛮,一路风烟模糊了身影。

 

    一个时代远去了,那《命运变奏曲》中的一个片断。年轮席卷了全部。青春、热血、激情,驰骋的梦想,只争朝夕的壮志和情怀。其实,这就是一瞬。那风吹打着杨树枝的声音,雨从教室的窗棂上滴落的声音,校园里丁香花盛开的声音,还响在我的耳边,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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