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牧人的精神探寻——读索南才让小说集《找信号》


□刘大伟

索南才让的小说集《找信号》(译林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在呈现草原文化多元异质性的同时,更加注重青年牧人的精神关照。一般而言,有关青年成长与精神探寻的主题,往往与之对应的民族历史和地方传统密切关联,索南才让另辟蹊径,选择了当下性和日常性较强的零度叙事,直面现代性带给游牧文化的冲击和变化,并从在场者的角度作出了严肃的思考。作家在多次文学访谈中坦言,“游牧生活到了今天,已经不存在真正的纯粹性了,我们这一代人也许就是最后的游牧人。”在这样的现实语境中,青年牧人开始对自我身份认同和游牧生活产生了怀疑,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性逐渐堆垒着他们“告别父辈”后的迷惘心理。

身兼牧人和作家双重身份,索南才让自觉担负起了记录时代、关注草原和探寻青年牧人精神出路的文学使命。与小说集同名的短篇《找信号》颇具精神探寻的象征意味——几名青年牧人在沙漠深处寻找一位失踪老人,由于没有网络信号的覆盖,他们的搜寻工作进展异常缓慢,即使最终找到了老人的遗体,但在巨大的“隔绝感”和“迷失性”面前,这些年轻的牧人感到“一大块时间煎熬着他们”。与其焦灼等待,不如翻越眼前的山包,努力找到信号——不止手机信号,更重要的是如何从生活的重压中完成精神性的突围,为“最后一代牧人”找到一种积极、健康而又开阔的人生形式。

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些青年牧人的精神困境?除去时代和环境变迁的背景性因素,深深的孤独感是他们亟需完成自我救赎的要旨所在。作家马洛伊·山多尔认为,孤独是一种自觉的独处方式,也是个体生活真正的存在状态,一个人如果能够从精神上接纳了它,其生活的空间将会被无限地打开。小说集《找信号》中的青年牧人身上普遍存在着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作为在场者和思考者,索南才让紧紧围绕“发现孤独——理解孤独——超越孤独”的认知维度和小说结构方式,为青年牧人的精神探寻之旅投射出一束严肃而理性的光照。

小说《午夜的黎明》中的“我”在经历了父亲离世、新婚妻子不辞而别的生活变故后,虽因自身“泛滥的罪恶感”而羞愧不已,但最终还是卖掉了祖上留下来的马匹和羊群,从而成为两手空空的牧人。毋庸置疑,一个“空”字写尽了这个青年牧人的精神状态,这也意味着,“空”的内里就是无处不在的孤独。《无界的漫夜》中,家庭“新成员”摩托车的到来间接造成了父亲的死亡,这一飞来横祸让宁高兄弟俩陷入到巨大的脆弱和孤独之中。失去了父辈的依傍和指引,来自心灵深处的孤独像夜色一样蔓延开来,开阔的草原再也无法安抚一颗彷徨的心——没有了羊群的牧人还算是牧人吗?没有了父亲的耳濡目染,年轻人的生活该如何继续?面对自我和他人的追问,小说中的“我”无力作出回答,用沉默掩盖迷惘成了这些青年牧人普遍的精神病症。

九十多年前,鲁迅先生在散文诗集《野草》中,曾为迷惘的青年提出了“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索南才让笔下的青年牧人尚不至于走向不堪的生活处境,他们只是在社会转型的大潮中,难以辨别新的观念和思潮对固有生活方式的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具有现代化快捷特征的摩托车与小汽车逐渐成为草原上的主要交通工具后,他们曾“视如家人”的马匹因“用处不大”和“喂养成本太高”而逐渐退出了牧人的生活现场。马匹退场之后,羊群的归宿似乎也不难揣测。如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当“最后一代游牧人”已然成为他者眼中用来唏嘘和回味的代名词时,作为亲历者的索南才让感到了情势的紧迫与严肃。故此,“接下来怎么办”这一思考维度成了作家打开青年牧人生活与命运之锁的一把钥匙。

小说《无界的漫夜》中,宁高兄弟俩放弃了便捷的生活方式,擦干眼泪的他们终于廓清了眼前的迷雾,决定用自己的行动去实现一个了不起的愿望——通过查阅资料和实地考察,为家牛换取野牦牛的骨血,这样可以改变家牛的基因,进而壮大自己的牛群。这个故事为重新唤起青年牧人的生活理想迈出了重要一步,野牦牛赋予家牛的生命能量也象征着青年牧人们在告别了父辈的帮助和引领之后,面对正在发生改变的生活现场,开始用更加独立的眼光和包容的胸怀面对世界,在理解孤独的同时获取新的奋斗方向和精神力量。正如小说《和一头牛共进晚餐》中的尼玛所言,“我们只能自救”,这样做的出发点和目的“同时就在救别人”。这里的“自救”实质上就是对现代性裹挟中的游牧文化进行重新认识和理解,进而形成可以“和一头牛共进晚餐”的生活愿望——其中涵盖了敬畏生命、尊重自然的朴素观念,同时也实现了对孤独的超越,这样的心路历程实质上为青年牧人们提供了不断自省和深思的精神能量。《午夜的黎明》中的“我”在完成自我身份确认、战胜困厄之后感到无比的欣慰,“仿佛骑着大象在夜空的云朵上散步”,而在《骑马帮叔叔去剪羊毛》中,“我”与桑吉在大雨和洪水中执着赶路,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两位年轻人身上散发着不容置疑的乐观与自信,这一精神状态也是当下青年牧人身上令人激赏的地方。

超越孤独后的自信与深思对应着求索与担当,这是小说集《找信号》所要抵达的精神之路的最终指向。小说《哲学教授》中,十八岁的“我”在帮助哲学教授整理采访记录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有关自己家族的隐秘历史,这些历史呼唤它的发现者和记录者要勇于探索、敢于担当,正因如此,“我”输入电脑的那些文字“正在形成一种正义的力量”,即使在梦里,“都能听到它纯粹饱满的声音,好像在告诉我一些我必须承担的故事”。《圣人画像与象牙麻将》中,康姐和林若淼两位女性人物对真诚与善良的持守,尼玛和东周在生活歧路上的忏悔与自新,使得他们的精神探寻之路切切实实落在草原大地之上,也让每个人的心灵通透和敞亮起来。

实际上,索南才让对青年牧人的精神探寻始于《巡山队》和《荒原上》两部小说集,《找信号》是他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之后,在小说艺术和美学层面有所推进的新作汇集,蕴含其中的探索力度本身也彰显了可贵的文学精神。



编辑:祁进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