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头百灵 (外一篇)

凤头百灵。 张学岩 摄

开满泡桐花的循化街头。 马成龙 摄

云从幕布厚重的天空垂下,遮去山头,阴沉使山的青色愈加深浓。远山如黛,现在,远山已在我面前,如果伸出手,甚至可以触摸。但没有一座山是可以触摸的,如同没有一片云可以用来裁制衣裙。你只能身在其中,成为它微小的一部分,这注定你无法与山齐肩,无法与云同游。山下许多田地已经退耕,依稀可辨的旧日轮廓中,遗留的种子又长出植株。这已经是不会被收割的庄稼,仿佛游子天涯。庄稼的命运也是注定的,如果少去四时耕作,便是全然的杂草一片。好在植物不懂计较,如若植物也如人一般,爱恨情仇,全然算计,想必世界早已乱作一团。

清冷,而又寂静,仿佛不是六月将尽的样子。惯常的六月,是樱桃挂在枝头,是蔷薇高过槿篱,是牛蒡蹲在泛着白光的路口。便是山里,惯常的六月也是杜鹃怒放,云成为动物模样,鹰在天际,放牧的羊群找寻阴凉。但现在,时间仿佛退回到早春,寒凉凄冷,没有风,天地能拧出水。此前的雨,已将原野洗得油绿,尚未退去,另一场雨,已藏在云和空气中,似乎只要一个手势,一声号令,它们便会唰唰落下。田地之间的路已被打湿,水积在凹处,映出另一片暗色天空。在这样的旷野,我看见凤头百灵,静立于田埂。

我是在相机的长镜头中看清那是一只凤头百灵。青稞长势旺盛,一只鸟落下来,如同将一片叶子扔进森林。起先我在看上下翻飞的小云雀,在镜头中,它们只是快速移动的黑色剪影,因为翅膀振动的频率太快,看上去,它们的飞翔仿佛在炫技,又似乎在迷途之中,一次次找寻出口。它们的鸣叫从空中传来,带着飞翔的欢乐。将镜头从空中下移,看到远处村庄,青杨,看到近处黑白分明的蚕豆花,以及坡地上浅紫的马先蒿,然后看到一只凤头百灵。

它背对我,侧着头,这个角度,正好突出被黑色纵纹的羽冠,高耸醒目,仿佛古人的高冠,带些威仪。它挺起黄褐色的胸,下弯的喙也微微翘起。它颈部蓬松的羽毛仿佛堆起来的大氅衣领。它始终保持不动,目光专注于左前方。遮住它半个身体的青稞叶子上,雨水如同珍珠,镶成圈。高冠博带,金剑木盾,这是一位举袂若仙的高士,我暗自赞叹。

鸟都带些神经质,它们总有一些看似多余的举动,尾巴不停地晃,走起路来啄米一般乱点头,唱歌时颤动身体,抖羽毛,甚至在休憩时,也要走火入魔般惊跳。又因为胆小灵动,惯常的鸟,似乎都处于凡俗的动态生活中,唯有这只凤头百灵,此时保持着画面似的高贵。

文字中的高士见得多了,渐渐怀疑。并不是怀疑这个体曾经的存在,而是怀疑作品的呈现。文字总要带些修饰成分,有意无意地,仿佛涂了一层橄榄油。文字会使一个隐于林泉的高士丰满,细节毕现,会予他们以光辉,但我更怀念悄无声息的那一个:在庞杂而又幽微的时间之流里,他们行吟,或者沉寂,无人问津。

如果不是经常行走原野,就无法分清凤头百灵和小云雀的鸣声。小云雀即便唱起歌来,声音也很急促,仿佛天敌尾随其后,或者一口气不吐不快。凤头百灵的鸣声则要和缓许多,吐字也清晰,中间还要加些颤音,典型的歌唱家,表情达意,十分到位。单听它们的鸣声,似乎便能知道它们的寿命,小云雀一生紧张,自然血尽早亡,凤头百灵朝夕悠游,自然享有足够时日。

我也遇见过积极入世的蒙古百灵。在广场,它的主人将它搁置一旁,自己和几个老头打纸牌寻欢,它在笼子里,一点都不生气。它似乎并不想到笼外去,尽管那一时笼外春色正浓。我挨着笼子蹲下,想探究它脖颈的黑领结如何打出,还有那长得过分的后爪,能有什么用。蒙古百灵本来就无所用心地乱鸣啭,见我坐下,突然起了兴致,开始各种表演。那果真是一场演出,笼子是小小舞台,观众只有我。我试图记下表演者有多少技能,记来记去,结果将自己记糊涂:在半小时时间段里,蒙古百灵似乎没唱过一句重复的歌。

要知道,那只蒙古百灵的小嘴巴含着无数露珠,它一开口,露珠便成串滚下,在草叶上、岩石上、花瓣上,在小兽起伏的肩胛上,高高低低地跳。

泡桐花

初识泡桐大约在十几年前。

那日向西,到黄河岸边的循化县时,夜色已笼罩小镇。高原的夜晚,熟悉又陌生。夜雨才过去,小小的广场上积水未散。人们跳锅庄,旋转的圆圈外,更多的人站着观赏。那些节奏铿锵的锅庄舞曲,有些我已熟悉,有些虽然第一次听见,它的旋律却仿佛来自记忆。转个角,当街的烤羊肉摊一字摆开,食客不多,几缕烟火缥缈出些许宁静。我们找到一家,两张小方桌一拼,点些羊肉串、烤腰子和白斩鸡,又叫小盘的二截面。茶水自然免费,走路一整天的人,一杯一杯牛饮。路旁不知名的高树正在开花,一树月白。偶尔有红衣僧人飘着袈裟走过,拂起几缕暗香,辨不清是来自近处高树,还是远处丁香。

后来在植有大树的街道慢慢走,又向树下独坐的人询问大树的名字,说:桐树。高原见惯的几种花树无非是丁香榆叶梅山桃山荆子之类,丁香体柔弱,榆叶梅也伟岸不到哪里去,山荆子树虽然高大一些,但花朵我认识。至于玉兰啊,木棉啊,红花羊蹄甲之类一开花就一树锦绣的花树是不会在高原繁茂的。循化县城海拔虽然低一些,但依旧是高原,怎么可能长出桐树呢。一兴奋,人仿佛就不在高原了,暗自揣摩不知是哪一种桐树,是能引来凤凰的梧桐,是能致富的油桐,是冰川遗老的珙桐,还是花朵能消肿生发的泡桐……猜测着,高个女伴试图跳一跳,拽一开在低处的花枝下来,让我摘一朵回去上网研究。几个人围着转一圈,终究没下手。想着是有落花的,低头走,人行道上果真散几朵,已香消玉殒,显然被行人踩踏过。也不计较,捡一朵在手,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瞧,只看见白色的钟形花瓣上漾几星紫斑,仿佛小号的喇叭。

原本是要看黄河在夜晚的样子,听黄河的声音是否来自天上,结果和路旁的花纠缠起来,当初的意愿也忘得干净。半夜醒来,在简陋的旅店,听得窗外噼啪的雨滴打在玻璃和墙壁上,隔一阵,又听见远处杜鹃啼叫。杜鹃喜欢隐在青杨林中幽幽地叫,夜半听到杜鹃叫,还是第一次。莫非杜鹃果真要夜以继日地悲伤,非啼出血来不可。在高原,看惯了一个冬天雪花漫卷的清寂,夜半蓦然听到雨声淅沥,竟十分亲切,仿佛久已生疏的故园声息。

编辑:刘海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