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玉村的尖木措
尖木措耐心地为普氏原羚喂食 图 /杨守德
见到尖木措的时候，他头戴藏式礼帽，身着汉式衣服，披着一身阳光，正准备驱车送儿子到海晏县上学。
瘦小的尖木措，有一双聪慧机敏的小眼睛。汉话流利，善于言谈。
甘子河流域的草场丰美富饶，让我又一次莫名的冲动。想起远方的朋友，那些嚷着叫着要来青海的朋友，看见这样的一片草场，该有多么欢喜。
尖木措是达玉村的团支部书记。达玉村是一个位于甘子河流域，有着300户牧民，13万亩草场的牧业村。但是，站在这里，达玉村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只有蓝色与黄色的布景，空阔辽远。
尖木措的家是新盖的，院子敞开，房屋四四方方。堂屋正面的白墙上，挂满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彩色照片，从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到新一代领导人习近平一个不少。
要说，牧人的心犹如镜子般亮堂，草原一样宽广，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时，牧人的眼睛是用来欣赏草原，伫望天空中的鹰，看护牛羊的。
一般来说，牧人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但是，见四处的游客来到草原上，拍照留影，流连忘返，他们也很自豪，他们知道草场是美的，草地上的野花是美的，更不要说自己家的草场还连着青海湖。
尖木措教育自己的村民，“你们不要学那些看看你们的草场，与你们家的牛羊照个相就伸手向人家要钱的人！”他常说，“青海湖是大家的，草原是天赐给我们的，谁都有享受大自然的权利。”
达玉村的人很自觉，很宽容，他们认可尖木措的话。
游人把垃圾扔在草原上，牛羊吃了塑料不消化，吃了带有重佐料的肉食得了病，救不了就得死。
达玉村的人沉默着，等游人走了，把垃圾捡起来烧干净。
城里人的垃圾太多了。作为一个城里人，我时常感到羞愧。
其实，尖木措是地地道道的外乡人，出生在日月乡。10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由亲戚带到达玉村，留在一户人家当了放羊娃。几年后，长大的放羊娃，头发乱蓬蓬的放羊娃，又稀里糊涂地做了这户人家的上门女婿，真正成了达玉村的人。
成了达玉村的人，就爱上了达玉村，爱上了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家。再说，尖木措没有理由不爱。
甘子河空旷，寂寞。达玉村的牧民勤劳，善良。懂得一个人要具备敬畏之心，感恩之心。
尖木措的媳妇放羊去了，丈母娘在家里休息，尖木措很忙很忙。家里的1800亩草场上有温泉，有地下水，还有一条小河。本来是不用多操心的，牛羊够吃了，尖木措又是这样的踏实肯干。
但，尖木措生就了操劳的命，他不仅把心操在了自己家的牛羊上。更要紧的是，尖木措发现这片草原上的野生动物普氏原羚、黑颈鹤、裸鲤更需要他的呵护。
他比我预想的还令我感兴趣。
原以为尖木措只是一个能说会道，明事理，会打理家庭打理村子的团支部书记。谁曾想他还是位了解环湖生态，懂得保护野生动物的土专家。
达玉村的草场够不着边，视力再好的人也只能看到一角角。但随便的一角角里，都会出现普氏原羚的身影。
1996年的冬天，尖木措亲眼目睹，有人藏在暗处，用枪打死了很多只普氏原羚。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普氏原羚，什么是高原型的哺乳类动物，什么是种群，人们把它们打死了派什么用，也不知道保护它的意义。但他明白，这种在草原上跑得飞快的野羊，对草原是有益的。野羊尿过尿的周围，草势比别的地方旺盛。草皮被破坏的地方有了野羊的粪便，就会很快长出新草。野羊只吃青草的草尖，不会像山羊一样连草根啃下来。野羊喝水极文雅，啜饮的是草尖上的露水。
每天放羊的时候，尖木措都在数。
最后，这一片草原上的野羊被打得不到30只了。
尖木措很心疼！
“普氏原羚有营养草原的作用，它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受过培训的尖木措，说起话来很专业。“普氏原羚的奔跑速度比黄羊快，也是因为速度太快，才给它带来了杀身之祸。”
这使我完全相信，他在村子里说话的分量。当然，这种说服力和威信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
在家里主事的尖木措，首先把自己家的草场分出8000多亩让给了普氏原羚，自己则以每亩40元的代价租草场放自己家的羊，草场不够用，就把自家的羊关在羊圈里喂玉米。
普氏原羚有了相对安全的草场，再不必四处奔波，遭遇天敌或人的袭击。尖木措说，“看着原羚在我家的草场上，慢悠悠地来回散步，吃草，心里美滋滋的”。从此，他们家的草场成了普氏原羚喜欢的活动场所。
后来，野生动物保护法严令禁止捕杀野生动物，逮住了要判刑7年，人们不敢轻易造次。但是，随着草原上的载畜量无限制扩大，以及人口的增加，造成雪线后退，沙化面积越来越大，致使草场越分越小，网围栏越来越多，使得普氏原羚的栖息严重萎缩，导致生存困难。
2013年，尖木措又闪过一个念头，骑着摩托就到了海晏县。愣是从私人手里，要回来100多棵小松树，种在了湖东岸，结果一场大风就把树苗给刮跑了。
下大雪，是难熬的日子。无处觅食的普氏原羚，冒险涉入草场中心。可怕的是，饿极的狼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逃生中，普氏原羚常被无法逾越的网围栏挂住，惨死在铁丝网上。
尖木措就把自家的羊卖了，从别人家里买回人家储存的草，一捆捆地撒在积雪覆盖的草原上，让谨慎敏感的普氏原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吃到草。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放心。
带着冰冷的干粮和饮料。尖木措叫上村里的德先加、万玛才让，自己的弟弟多杰顿珠，在大雪纷飞的草原上骑着摩托车巡查，遇见被网围栏挂伤的普氏原羚，就简单包扎一下往家赶。1996年到2014年，尖木措碰到了约莫80只受伤的普氏原羚。但遗憾的是，救活的很少。
即使这样，普氏原羚的数量还是有所恢复。
经过科学检测，近年，青海湖流域普氏原羚的数量上升到近1000多只。
上个月，尖木措独自一人巡查，见到被尖刺挂掉一只眼睛的小原羚。尖木措心疼地脱下自己的藏袍裹了小原羚抱在怀里，又用围巾包住眼睛拼命往家赶。可回到家后，它还是死了。
尖木措的药箱里有青霉素、针管和包扎用的纱布。
他常用治家羊的方法救助普氏原羚。骨折了，就用木板固定。皮挂破了，包扎后，放在暖棚里，喂药，晒太阳。用酒精、盐水消毒。如果是轻伤，20天后能缓过来。
“网围栏上的刺很尖利，一般伤势都重，血很快就流干了”。
尖木措痛心地摇摇头。
达玉村在青海湖的东岸，有一道弧形的海岸线。草浪在风中滚动，碧蓝的湖水轻轻荡漾。“可是，有些人太贪婪了，什么也不想放过。前几年，到湖岸偷偷捕鱼的人很多。冬天，冰封湖了，砸出窟窿来也要盗”。尖木措气愤地说，“没法子，我就动员村民白天夜间地去湖岸守护，在湖岸设鄂博、祭海，这才好多了。”
“原本就生长缓慢的裸鲤减少，湖水水位下降，草原变荒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怎么过日子？”
尖木措说，“我这样做，一开始，村子里的人不理解，后来给大家把道理讲清楚了，都支持我。有些村民还主动和我一起巡查，观察野生动物的数量，检查是否有疫情。遇到情况，赶紧跑来告诉我，我再向青海湖自然保护处汇报。”
我很遗憾没有机会，见到达玉村更多的村民。
一会儿，尖木措的弟弟、村里的会计德先加来了。
万玛才让没来，据说也是一位热心救护野生动物的人。
多杰顿珠比尖木措腼腆，他望着我，黑红年轻的脸微笑着，非常淳朴。
德先加老练持重，作为在村子里说话顶事会算钱的会计，能热衷于野生动物的保护，让我肃然起敬。
酥油茶飘着浓郁的香气。我大大地喝了一口。
德先加看上去健壮，有力，汉话不如尖木措流利，但是挺幽默。
他说：“尖木措多年来保护动物，连动物都知道。不怕他。”
“去年三月底，湖水还没融化，一只筑巢的黑颈鹤吃不到东西，尖木措就每天给它丢玉米吃。过了几天，它看到尖木措，不仅不怕，不跑，还冲他咕咕地叫呢，像是要认个亲爸爸。”
我们都乐了。
只要黑颈鹤来甘子河筑巢，村子里的人，都在暗中保护，分片管理。一周检查一次，如果游人来得多了，有些人竟会天天看一次，成习惯了，见不到还会想呢！
草原的十二月是寒冷的，可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草原有草原的乐趣。城里的人体会不到。
巡查在冬天显得尤为重要。尖木措需要了解普氏原羚的数量，受伤的情况。斑头雁是否飞走啦，大天鹅是不是飞回来了，黑颈鹤在什么位置筑巢，有无疫病疫情。
冬天的草原漫长，安静。任阳光毫无遮蔽地照着金黄的草浪。有雪的时候，更是铅华荡尽，饱含天光，气韵非凡。
自然保护处的人，把尖木措救助的一只普氏原羚，从暖棚里抱出来，准备带到救护中心。
为了救助普氏原羚，尖木错专门盖了暖棚。
家里吃玉米的羊被关在羊圈里，显得有些拥挤。
为了普氏原羚，连羊都做出了牺牲。
小原羚的左腿瘸了，但幸运的是，活了下来。
长结实一些，让它继续回到草原，回到大自然，保持它的野性。
小原羚的眼睛黑亮，毫无忌惮地望着我。我有些不敢正视，弄不清楚，人为什么在汲取了它生命之源，反复考量它能力的同时，不愿意为它的生存多考虑一些。
其实很简单，就是给它一点奔跑的空间，把网围栏放低一点，再低一点。
尖木措不再说什么，一直痴痴地瞧着，他曾抱在怀里喂过药喂过奶的小原羚，被舒舒服服地放到车上。
说了一中午的话，他一口茶都没喝。
尖木措头脑聪明，做事专心。他知道，草原上的人最应该做什么。他朝天扬起头，眯缝起小眼睛。不是盘算他圈里的羊，也不是在憧憬今年的好收成。
他已荣幸地被聘任为青海湖自然保护处的一名协管员。此刻，他正在太阳下享受主人的荣耀。
他觉得，草原是牧人的家，也是野生动物的家，保护好自己的家园，才算得上达玉村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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