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水磨
沿着湟水河逆水西行,出西石峡,过丹噶尔城,有一片开阔的河湟谷地,谷地中间就是生我养我的村庄。每到春夏时节,村北边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河,飘散出几分风情、几分妩媚,田园农舍,小桥流水,给人一种独特的意象。它是湟水河的源流。这条河流之于村子,就像黄河之于中原大地的意义。但它远比后者精巧、清晰、直观、温和,更具有诗情画意。
小河从村庄西北上游人为分主支两条河。主流叫大河,支流是祖辈们人工开挖的,叫磨河,这就有了大桥和小桥两座花岗岩砌成的拱桥。人们从两座桥上走过,冬可看河面冰封,夏可看河水奔流。磨河以东一里远处,便是村里的四盘水磨。
一个人若对某一事物产生了浓厚兴趣,必然有认知的冲动,也会由此打上深深的烙印,因为刻骨铭心的东西往往就是最自然的真情流露。在我的印象中,村里的水磨是最真实最自然最去掉了浮饰和光环的地方,使我能真窥人心中最本质的生活欲望。因为它凝聚着遥远的岁月和历史的沧桑,凝聚着我对故乡故土的眷念和希望。
演绎村子千百年历史的,不是山神云怪的传说和枯树奇崖的故事,而是潺潺流淌的河水和默默旋转的水磨。旋转的水磨把硬物磨软,把颗粒磨碎,把日子磨得细嫩粉柔,磨成美味佳肴。水磨既是农民盘点一年收获的终点,又是实现来年希冀的起点。这儿是消释一切颇烦,汇集所有喜悦的地方。修建水磨的年代已经久远了,它是祖辈们经过精心规划设计,在湟水河北岸开渠筑坝而建的。水磨八间房横跨磨河,呈一字形排开,两头各有两间食宿间或储藏室。水磨主体分河面以下和以上两部分,河面以下由二十根石柱支撑,河面以上全用木料构成,结构呈梯形,给人以稳如泰山之感。四个四十五度坡面的水槽直指水磨下的水轮,河水一旦进入水槽,急剧下泻,立刻形成强劲的冲力,使河床水轮和磨盘同时转动。四盘水磨一起运转时,会溅起数丈高远晶莹玉洁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气势磅礴,蔚为壮观。最北面一间房,东西相对各有一处用破损的磨扇做面的热炕,四季煨着火,尤其冬季,两处炕何止是热,那简直是烫得难以忍受。
水磨有定扇和动扇之分。定扇悬于磨坊梁上,用木柱和牛皮绳固定。动扇用轴和磨轮相连。磨扇直径一米左右,厚四十厘米上下。落差七八米的水头足以使旋转的水轮带动动扇。磨扇用青沙石凿成,两扇对应的面,凿有槽沟。槽沟上下咬合,从磨心向周边辐射开来。定扇之上悬挂的是大吊斗,底部用一布袋通向注头。注头置于定扇之上,下有小口对准定扇面中间的磨眼,磨物经过缓冲注入两磨扇之间。作物通过注斗流淌到定扇磨眼,随着动扇的转动,面粉从上下磨扇之间流出。保持原料输入正常的是一根小木棍叫“绞曲把”。“绞曲把”上端垂直插一截叫“色儿”的细木棍,另一头插入注斗小口,“绞曲把”由动扇转动产生振动,再传导到“色儿”振动,使磨物均匀流入磨扇内。控制磨物下注量大小的是注斗出口的一块小木板。
四盘磨分别在四间磨坊,这是它们各自的安身立命之处。磨坊内的地板用很厚的木板铺就,光滑细腻,面粉落到地板上,用毛骨朵(即牛尾巴)扫在一起,或碾磨二至三遍,或用丝罗儿、马尾罗儿将麸皮隔出再碾磨,工序较多。磨物加工的粗与细,在于上下磨扇的间隙调试。四间磨坊前有一条走廊,是为运送磨物和磨主人巡查水磨运转情况而设置的。水磨北岸栽有两根拴牲畜的木桩,这是驮磨物的骡马歇息补给的地方。磨河边的柳树由于水量充沛,长得粗壮参天,足以两人合抱,树冠硕大,老树昏鸦。此情此境,依然支撑起古人诗词小令的真实意境。
我记事时,正是人民公社“大锅饭”年代,虽然走出磨坊的人,一个个宛如面人儿,但各家各户并无太多的磨物,都是那么点“吃不饱,饿不死”的基本口粮,多则一两袋,少则三四十斤。尽管如此,人们也不得不肩扛车拉去磨面。磨面是大人们的事,一般不会带孩子们去磨坊的。因为,磨槽、磨轮和切水板等处都很危险,不要说小孩,连大人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四盘水磨位于城乡接合部,不论从它的历史、规模,还是地理位置,在这一带都是小有名气的。据说,最初在这个磨坊磨面不必支付现金,磨主人不会为难任何人。来磨面的人也懂得感恩,走时一定按磨物的多少留些面粉之类的作为报答,约定俗成,恪守绵延。后来改为磨课,算是收费了。再后来,收加工费,由生产队统一结算,从农户年度收益中扣除。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起,村里有了电磨,电磨替代了水磨,农民兄弟称电磨为“一次性”,它集分拣、清洗、烘干、成品为一体,全程自动化,省力、省事、快捷、方便。但人们总是怀念用水磨磨面。老人说,水磨磨出来的面细腻而有黏性,吃饭有“面”味,很香。年轻人说,水磨那儿很浪漫。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以磨面为借口,相聚磨河边,用磨面的手法将爱情碾磨得细腻香甜。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能讲出一段动人的故事。
村里的水磨远去了,河湟一带的水磨也大都远离了人们的视线,在偏远山区或交通不便的地方,水磨也已不多见。但在我心目中,村里的水磨仿佛还矗立在磨河之上,它像一座见证村子历史的殿堂,庄严神圣得不可受一丝轻慢亵渎;它像一位世代老人,被镏金的麦浪簇拥着,被身边葱翠欲滴的树木围裹着。在我看来,村里的磨坊没有消失,也不会消失,它依然凝固着我的记忆,披着昨日的雪、沐着今日的雨、听着明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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