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闻叫卖声

最近一段时间,西宁的下南关火遍了网络。随之走红的还有一位在下南关卖韭菜的大叔,他风趣幽默的叫卖声引得人们纷纷驻足。俗话说,“卖啥吆喝啥。”卖韭菜的大叔张口便是:“韭菜韭芽儿,阿妈养下我俩儿。韭菜韭菜老韭菜,茶饭不好了甭买来。我卖的韭菜是乐都的,称上二斤了包饺子。饺子包上香死哩啊,婆婆公公夸开哩啊,尕媳妇高兴着眯掉哩啊。你把茶饭好好学,婆婆家去了能抬头。你把茶饭学会了,娘家的阿大阿妈高兴了……”这样充满烟火气息和画面感十足的叫卖声,不仅为其吸引来一众顾客,同时也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营造了一种独特的生活情韵。

青海人常说:“大买卖要守哩,小买卖要吼哩。”“嘴上的力气大,买卖人的利大。”“人强不如货强,价高不如口硬。”说的都是叫卖的重要性。在传递信息基本靠吼的年代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既给走街串巷的商贩们带来了生意,也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了便利。

童年记忆里的叫卖声

小时候,我住在湟源县城。每天清晨,天刚麻麻亮,阒静的街巷总是被一声声“倒奶子,倒奶子”的悠长叫卖声唤醒。当这声音由远及近传过来时,大人们就拿着锅碗瓢盆纷纷走出家门,买上一两斤牛奶。睡意犹酣的孩子们也磨磨蹭蹭地爬出被窝,套上衣服,胡乱扒拉两口早饭,然后呼朋引伴朝学校跑去。人们就在这一声声“倒奶子”的叫卖声中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

那些早晨,县城街巷里穿梭的几乎全是骑着自行车的卖牛奶大军,多为老头或妇女,偶尔有一两个老太太或小姑娘。他们的装备都很简单,自行车捎盘两侧挂两个铁筐或一个帆布褡裢,两边各装一只盛满鲜奶的塑料桶,自行车把手上挂着一只小搪瓷茶缸。卖牛奶的人们先给各自的订户送牛奶,然后再寻找散客。有一个自行车和身上的衣服同样破旧不堪的卖牛奶老人,他的叫卖声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他虽然只吆喝“奶子”两个字,但用很高的调门喊出一个“奶”字后,许久才会轻轻地、仿佛不经意般地吐出一个“子”字。我那时走在上学路上,听见他的那个“奶”字吆喝出来,紧走几步,才会听到那个“子”字。老人虽然其貌不扬,但他的声调高亢苍凉,颇有几分京剧老生高庆奎的味道。

为了保证叫卖声传得更远,让家家户户都能听得清,商贩们就得尽量拉长吆喝的声调。那时县城里有一个卖豆腐的外地老头,每天早上用一种悠长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吆喝“卖豆腐”,远远听上去就是“尕哥哥”。那时我在家中总听见外面有人叫“尕哥哥”,心里疑惑这个“尕哥哥”到底是谁?为什么每天早上都有人在找他?直到后来从卖豆腐的跟前走过,才知道人家吆喝的原来是“卖豆腐”,压根没有什么“尕哥哥”。县城里还有一个叫卖炒大豆和五谷杂粮的人。因为他成天抡着一把大铲子翻炒大豆,所以人们都叫他“铲爸”。“铲爸”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一串洪亮的“卖大豆哎,尕豆儿”的叫卖声。虽然只有一句,但声调悦耳而有穿透力,让人百听不厌。每当听到“铲爸”的吆喝,我都会故意放慢脚步,就为欣赏他一嗓子叫卖声。还有一个推着架子车卖菜的络腮胡中年人,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像是下命令一样,大声招呼人们“买菜来,买菜来”,简单粗犷,干脆利落。

有时候,叫卖声也能成为一种景致。有些人的叫卖声不仅简单明快、活泼灵动,而且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吐字清楚、韵味浓厚,语调的强弱和节奏的快慢也把握得恰到好处,颇具艺术性。听老人们说,早年间西宁的庙会、花儿会或物资交流会上,有卖甜醅的小贩为了招徕顾客,会扯着嗓子吆喝:“甜醅儿甜甜,一毛钱一碗。有钱的买来,没钱的看着。尕账儿算着,咽舌儿颤着,涎水儿咽着,舌头儿弹着,净脚儿绊着,云彩哈望着,嘛呢哈念着,帐房圆圈转着,两条腿把蒜辫儿辫着……”这样诙谐幽默又押韵顺口的叫卖声,作为一种独具特色的市声音乐,体现了河湟地区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吃苦耐劳的生活态度,也传递着人世间的温暖,成为人们难以忘怀的情愫。

叫卖促销自古有之

街头叫卖,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屈原在《天问》中写道:“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说的是姜子牙在摆摊卖肉时,“鼓刀扬声”以招徕生意,即把手中的刀敲得叮当响来吸引顾客。这虽不是人的呼喊声,但招徕顾客的意图却很明显。唐代诗人元稹在《估客乐》中写道:“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迎客兼说客,多财为势倾……”这几句诗描绘了长安城东西市的商贩们争相说服客人购买自己货品的场景。敦煌学家李正宇从敦煌遗书《学童杂抄》中发现了两首后唐同光年代(923~926年)的叫卖语,其中一首叫卖的是“橘皮胡桃瓤,栀子高良姜,陆路诃黎勒,大腹及槟榔。亦有莳萝荜拨,芜荑大黄,油麻椒祘(蒜),河藕弗(佛)香。甜干枣,醋齿石榴,绢帽子,罗幞头,白矾,皂矾,紫草苏芳。粆糖吃时牙齿美,饧糖咬(嚼)时舌头甜……”让我们在千年之后,仍不难看出当时货品的丰富和贸易的繁荣。

及至宋代,商业活动更加兴盛。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天晓诸人入市”条写道:“更有御街州桥至南内门前,趁朝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回仪卫”条写道:“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中写道:“街坊以食物、动使、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门歌叫关扑。”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二》中写道:“叫声,自京师起撰。因市井诸色歌吟、卖物之声,采合宫调而成也。”其中“吟叫百端”“歌叫之声”“歌叫关扑”“卖物之声”都说明了当时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多种多样。与此同时,宋词元曲中的一些词牌、曲牌,也是在叫卖市声的基础上形成的,比如〔货郎儿〕〔卖花声〕等。

看过一则轶事。张作霖某天早起外出遛弯,刚走到一个街道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小贩的吆喝:“卖包子啦,卖包子!”登时就把张作霖吓了一跳。盛怒之下,他命令卫兵把小贩抓起来,扬言要就地正法!只见张作霖怒气冲冲地拔出腰间手枪朝天开了一枪,把个小贩吓得瘫软在地。张作霖得意地说:“你吓我一跳,我也要吓你一跳。”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无从查考,但到了近现代,人们逐渐开始认识到街头叫卖声的价值,叫卖声开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一些文学作品中。比如话剧《茶馆》第一场就有“高庄柿子咧,涩咧,换咧”的吆喝声,曹禺在话剧《北京人》里也运用胡同里的市井叫卖声来渲染环境,《骆驼祥子》《伤逝》《夕照街》等老电影中也有不少老北京的叫卖声。作家萧乾在《老北京的小胡同》一文中曾经形容胡同里的叫卖声“从早到晚是一阕动人的交响乐”。还有相声《卖布头》《改行》《叫卖图》以及赵本山和巩汉林的小品《如此竞争》里各式各样的叫卖声,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清末文人蔡省吾编写的《一岁货声》一书分月收录了旧时北京市面上的叫卖声,开启了中国叫卖声文化遗产研究之先河。他在书中说,货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诚然,叫卖声体现的是最具烟火气的市井文化,涵盖了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仅见证了城乡变迁和社会发展,也书写和记录了中华民族最朴素、积极和充满生命力的生存哲学。

小时候,那一声声悠长的叫卖声,像一串串美妙的音符飘荡在家乡的大街小巷。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那么有味道。如今,也能时不时听到一些时代发展催生出来的新吆喝声,比如响彻大街的“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魔性洗脑的“半天妖,半天妖,烤鱼不用挑……”,还有那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全场商品一律九块九,一律九块九”……不同的是,这些都是用音响设备循环播放的,再也不是人们用嗓子一声声喊出来的。我还是会时常想起那些早已隐入岁月深处的叫卖声,因为那一声声叫卖声中,有人们对命运的抗争、对幸福的追求,还有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和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

编辑:刘海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