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灯举高

“你把灯举高,尽量往高里举”。村社火头儿昌玉爷一边甩着牛尾巴掸子,一边对练习打灯的人大声喊道。

进入腊月,村里便像往年一样开始热闹起来。在几处稍宽展的地方,社火队打灯的、擂鼓的、眉户戏、耍龙舞狮的,各自忙活编排不同于去年的新动作新花样,锣鼓镲钹声、乐器弹拉声、细碎脚步声、说笑嬉戏声此起彼伏,汇聚盘旋,与每家房顶的炊烟混杂在一起,瞬间填充满村庄的角角落落。

昌玉爷已经跑了好几个排练场地,最后,他在练打彩灯的这块地上停了下来——他最看重、操心最多的就是这里——彩灯是社火身子里最重要的分队,是由八个年富力强的小伙组成的“头阵”,第一个人则是挑选出的最有威望、最机灵、最有力气的人,这个“头人”行走的步履速度、方向、灯笼高低,都会影响后面社火身子的速度、方向和精气神。特别在晚上,“头人”手里的灯笼发挥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昌玉爷盯着眼前八个小伙子,他不容许其中任何一个人有偷懒、耍滑、动作不规范等行为,这是很多年前养成的习惯。昌玉爷年轻时就是大队社火队打头灯的,他很清楚“头人”的重要职责和作用。他左看看右瞅瞅,从队形头跑到尾,又从尾串到头,一直不停地喊:注意队形,拉开距离,第一个人你把灯举高点、再高点……整个腊月,昌玉爷单调而沙哑的吆喝连同社火排练声,以剪纸般可触的色彩和形状,赋予了村庄简单的快活和平实的温馨。

到社火出村演出的日子了。

按照传统习俗,社火身子先得在村庙里举行出村仪式。平时狭窄的村庙此刻拥挤不堪。阵阵鞭炮的炸响猛地从一处台子传来,盖过了几分钟前还吵嚷不息的人声。大殿前的神龛里,桑烟努力从各种腔调的缝隙挤出来,缓慢飘抵大殿房檐,然后拐个弯,飘进瓦蓝天宇。昌玉爷肩披一块大红绸缎布料,手执把柄油光、鬃毛稀疏的牛尾巴掸子,神情庄重地站在村庙中央。他抬头看看日头,掸子起落间吼出一嗓子:——起——身——顿时,社火身子闻声而动,紧随锣鼓镲钹的节奏缓缓绕场。绘有“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字样的八盏灯撑起来了,盖住了庙宇的大半块天空;十二通鼓敲得庙宇微微颤抖;两头狮子威风凛凛,上蹿下跳着似乎与人争夺脚下的地盘;十二个善男信女用绸扇挥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蝶……置身于此,每一个人的心灵和视野仿佛被无限放大了,春天的气息此时此刻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给村民们带来了兴奋和憧憬!

昌玉爷警觉地注视社火身子的每一个人,唯恐某一个人的大意或失误影响整个队伍的行进程序和美感。他把更多注意力放在打灯队伍的“头人”身上,观察着他的步履,举灯胳膊的弯度,灯笼的高度和倾斜度,左手袍袖间黄铜铃铛的摆幅和响声……“头人”身体的细微举动变化,丝毫瞒不过昌玉爷的眼神,如果他看出异样,就会两步奔过去看个究竟,压低声音问:你没啥问题吧?灯能撑起来吧?社火身子能出庙吧?

灯当然能撑起来。一种神圣使命感使“头人”高高举起彩条垂挂、彩绘传神、精致考究的灯笼跨出村庙,身后浓妆艳抹的大队人马紧随其后,穿过村庄,浩浩荡荡向周围村社进发了。

很多年过去了,当我回忆起村庄社火时,我的更多记忆会停留在打灯笼的八个高大威武的角色身上,会停留在这八个人中的第一个“头人”身上,而昌玉爷“把灯举高”的叫喊声,依然清晰如昨地回荡在我的耳畔。在那些披星戴月、走村串户的日子里,灯笼以它无可比拟的光芒,赋予了每个执灯者一种神圣而独特的职责。社火的意义也由此从单纯的民间庆祝春节、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民安康幸福的娱乐活动扩展至达成团结协作、无私奉献、和谐共进等一些更高精神层面的意义上了——执灯,意味着个体所拥有胆量、力量和本领,意味着挑战、意志和忍耐,意味着信赖、妥协、祭献……

至今在村庄里流传着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一天深夜,村社火队人马结束演出,在回村路上,被山洼前一大片冰滩挡住了。借着灯笼微弱的光亮,大伙谁也无法断定冰面厚不厚实?冰下深浅如何?六十几个人顶着嗖嗖寒风立在原地不敢往前走。这时打灯的“头人”站出来了。他把手里的灯笼递给身后的人,毅然上前去探路。后面的人喊他拿上灯笼,他头也没回。他凭着经验在冰面上试探挪步,刚走到中间,一声嚓嚓脆响,冰面塌陷了,他掉进了齐腰深的冰坑里。第二天,他开始生大病,几个月后不治身亡。后来人们都说那晚“头人”如果拿了灯笼,当个扶手,也许就不会掉下去。也有人说,“头人”肯定不会带灯去的,灯队里就他的灯做得最气派最攒劲,光也最亮堂,他心疼灯哩!

生活依然继续,灯笼也年年岁岁被不同的手点亮、举起。

村里的孝生不止一次逢人就说起自己的那次经历。“那年我去东山阿什贡的朋友家拜年,喝了很多酒,出来天黑了。近八、九公里的路,我就拉冈趟(步行)往家里走,走哩走哩迷路了。四周黑茫茫一片,不见个人影灯影,这时头也昏沉沉地,我就干脆在一处半截土墙跟前躺倒眯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冻醒。就在思谋着走还是继续原地躺时,远远传来零星锣鼓声,顺着鼓声瞅过去,隐约看见点点灯光在晃动。我知道遇上社火队了。我蹦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灯光跑——你们不知道我当时的那种感觉——我就命大呀!后来,我就跟着那灯光辨过了方向找见了回家的路。唉!这一辈子遇到过很多事情,但这件事对我来说比天还大哩。”

孝生的故事一点也不传奇不曲折,但好多年以后,作为亲历者的他对此仍津津乐道,自有他对黑暗中灯光的感受和体验,也许由此而对生活、世界、命运产生出种种新的理解和关照,这就是灯光的意义所在——灯笼将日子里一切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凝聚在一起,然后以一道柔和静美的光束散发出来,它让一支庞大的队伍井然有序地行进在既定的路线间;它让迷路者踏实地找到回家的路;它让黑暗里的世界显露本来的面目,让行路人脚下的沟渠、石头、土坎暴露;它在特定环境下抚慰着人心,教人们克服恐惧,藐视苦难;它也让匍匐于大地的芸芸众生的影子瞬间变得真切、高大和有力。

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总会不由想起两个关于他的生活细节来:一个是他在担任村赤脚医生的时候,偶尔晚上出诊会带我去患者家里。父亲从小腿部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尤其晚上更加不便。除药箱外,一盏马灯成了我和他出行的必备工具。我曾在《影子》一文中写道:“……漆黑的夜里,一盏马灯在我和父亲手里传递,重重灯影里父亲急行的身影那么具体而高大,以致完全盖住了我瘦小的身影。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对于视力极好的父亲,他是借助马灯的灯光能够迅速抵达患者的病榻前,更重要的是,让打开大门,在门口焦急翘望的家属远远从灯光里踏实下来……”;另一个是母亲在县医院病逝后,我们在浓厚夜色里把遗体用架子车运往家的路上,父亲手提马灯,佝偻着身子一颠一颠为我们引路的情形。从县城医院到家不过五公里路程,就在那短暂的路上,我从父亲的灯光里获得了一种十几年未曾有过的胆量,这胆量与其说是来自于父亲的灯光,不如说来源于对黑暗世界的感知:黑暗在遮蔽我们双目的同时,又抑制我们窥视世界的欲望,因而它只能存在于人的内心,我们必须时刻寻找和沐浴光束的照耀,才能找到生活的理由,也才能准确地丈量出生者与逝者之间的距离。

“把灯举高”。昌玉爷的这句话,时时让我警醒,也让我自觉。我们注定成不了灯塔似的伟人,但可以成为一个执灯的凡人。我想,在我们有生之年,我们应该通过努力,去拥有一盏或几盏心灯,并且尽量把稳、举高这盏灯,好使它的光芒照射得更远些、更久些,让周围的人更多地沐浴到它的光明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