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印象

时令进入腊月,仿佛一扇门的那边,藏着一位魅力无穷但又飘忽不定的春神。所以,人们极尽心思,欢喜而又虔敬地把她迎娶过门,然后把千样万样的梦想托付予她。从娶一个真正的新媳妇、养一个胖儿子到收获几亩薄田的青稞洋芋、养一头年猪……都是狂喜无限的梦想,都是脚踏实地的盼望。

迎娶春神的除了悬于梁头的一扇扇腊肉和一坛坛新酿的青稞酒、炉馍馍、馃儿、盘馓,还有窗花、红灯笼、炮仗、春对、钱马、村庙里氤氲的香火……最鼓动人心的当数社火了。

唢呐吹彻寒天,锣鼓敲彻冻地。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对冬天的大突围。雪花激动地狂舞起来,就连封冻三尺的冰河也“咔嚓嚓咔嚓嚓”作出回应,喜鹊飞来飞去,去东家来西家传递着喜报,孩子们的眼睛里圈不住盈盈欲决的春汛……

社火,是迎娶春神最神圣的仪仗,是禁忌的消弭,是自由的表白,是精神的恣肆,是人神的联袂狂欢。

诞生于山野草莽、土堡农人,社火一来到世上,就带着一股原生的浓烈不化的泥土味、烟火气和恍恍惚惚的酒神的癫狂。也许,躲在门后的春神就喜欢这种生命浓郁的体味。烟绕村廓,风拍门环,那可是她激动不安的呼吸了。

一些身影脱胎而出,他们经过了神灵的加持,经历了时光的漂染。他们携带着千年的祈愿和狂喜,一次次复活,在打麦的场面上旋转,在村头巷尾旋转,在村与村之间旋转,在人事更迭里旋转,在岁月轮回里旋转……

腊月、正月的夜晚,如果有一双眼睛从高处俯瞰,就会看到这样一幅迷人的图景——

白发如雪的祁连山连绵起伏,自西向东竖起一道银色屏风,将一条砂砾与绿洲相间的古老走廊挡在北麓,而南麓是广袤的草原和田野。黄河与湟水两条泛着天光的河流合抱东去,孕育了一片土地——河湟谷地。十里五里在山坳、在川缝闪烁的微暗烛火,构成了无数村落的星图。

若果是白日,缭绕的炊烟就是它们的坐标。夜晚,这些村落的幽幽烛火又繁衍出一环又一环喧腾的星图,打破了夜的静寂。这些在村庄间、在田野里、在大地上游动的星图,就是社火。靠近一点,就可听见锣鼓镲钹和唢呐的辉煌或凄厉的奏鸣。再近一些就可看见“占大角”的牌灯、“大姑娘”手持的花灯以及戏耍村童手中流星般的小灯笼,一圈围观的人群,轮番上场的各类表演:秧歌、罗汉、舞龙、舞狮、旱船……打外场的胖婆娘,将一木桶雪当作酥油泼洒,所谓买酥油维场子的。最抢眼的还数危坐社火场上首的那人,他红脸黑髯,头戴乌纱,手持笤帚,发号施令,威风八面。他就是统领一台“毛草”,即草根社火的灯官大老爷。

在灯官朦胧的醉眼中,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盏,那些大红大绿的舞者,那些夯夯挤挤的观众不断轮回变幻,像一块快速转动的魔方,永远难以复原。从远古至今,他们锲而不舍在追寻着什么呢?是在复原一个古老的梦想吗?

当土地年复一年馈赠给人们生命食粮的时候,有人背负苍天,跪伏大地,首次倾听到大地母亲的呻吟、絮叨、念说。一种敬畏、神圣和感恩的意念自然而然产生了。于是,从祖先那里,社,这位与土地有关的神以及祭祀仪式诞生了。所谓社者,《说文》释义:“社,地主也,从示、土。”据说甲骨文中示象形垒起的石桌,即祭拜用的桌石和灵石。

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人们看到了五谷的丰稔与歉收,看到了六畜的兴旺与凋零。人们渐渐意识到人类万物繁衍生息的脐带深植于土地。于是就有了对土地的崇拜。最早,几块石头垒起的石桌、一抔黄土夯筑的台子就成了神圣的祭坛。白日高悬,青烟缭绕,石桌、土台上贡献的牺牲等酒食祭祀,供神祇歆享。

香火绵延,丝丝缕缕,千年不绝。沿着河流,走过平川,翻越高山,在荒无人烟的山坳川缝,掘土夯墙,伐木筑巢,也为一路随行的神建一座简陋的遮风避雨的庙堂,在村落中央……那些栽植在村头巷尾的古榆、老柳的风雨年轮里,镌刻着一个村庄的蹉跎岁月和悲欢往事。

大约百年之前,一些人先后来到湟水北岸那一方台地上,与世居当地的土族、藏族、蒙古族共同生活。一种新的风俗图景逐渐展现在这片土地上,并被各自的神祇包容、接纳。

于是,在一年一度的社火狂欢中,人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惊喜:在金狮青龙奋舞之间,突然蹿出一头野性十足、难以驯服的牦牛,以柠条背篼为头、插两只犏牛角,左冲右突,蹬蹄奋角,绕场狂奔;还有挤奶的卓玛,提着一桶雪权当牛奶,用木勺四下撒扬,引起人群一阵阵惊叫,原先围观社火的人圈,那边刚刚合拢,这边又撕开了一道口子……

南海远来南海岸,南海沿上一只船,船帮船底是降龙木,珍珠玛瑙镶船沿。天上有棵梭罗罗树,折下一支做桨杆,头一船渡过了黄氏女,第二船渡过了李翠莲。我叫你上船你不上船,推了今年推明年。有朝一日船开了,你向前容易后悔难……

在一曲浸润着江南水气、悠远舒缓的《扳船调》的歌声里,那个白髯老艄公扳着桨杆,一只红花绿枝、颤颤悠悠的花船由船姑抬着驶过或风平浪静,或惊涛骇浪的江湖,泊在场外。

这时,扮作北方草原上的蒙古摔跤手开始表演绊跤。绊跤由一人与附身假人表演两人摔跤,动作夸张,幽默风趣。捉、拉、扯、推、压……互捉对方肩膀,互相搂腰,或钻入对方的裆下、腋下进攻,各种技巧动作花样不断翻新,看得人眼花缭乱,乐不可支。这时,连正襟危坐的灯官也忍俊不禁,“噗嗤嗤”笑出声来。

在苦难深重的底色上,社火,是一朵历经风霜,永不凋败的民间之花、欢乐之花……每年春头,高高飞舞在村庄上空的那条青龙,腾云驾雾,携风带雨,禳避灾难和不幸,播撒吉祥和幸福。

那只镀了银粉的被时光一遍遍包浆过的龙首曾一度保存在村庙里,而龙身由原先一只只顶在木杆上楦满衣草的白布袋子演变为以九丈白布,饰以青色云鳞纹,用竹龙骨扎制而成。由写意变为具象。

村上制作龙首的那位老人已去世百年,他的儿子也去世很久了,曾孙也成了老人。过上若干年,龙首银粉剥落,他的子孙们就重刷一遍银粉。每年舞龙,他的子孙们就是手持绣球滚灯的领舞者。

村人们图腾一样敬惜和膜拜着这条护佑村里众生的青龙。每年在耍社火前都要举行简单却庄重的饮龙仪式。村庙大殿前的古松下,摆一结疤脱落的老榆木条桌,香炉里香烟袅袅,酒碗里酩馏盈盈,一副白生生的馒头,一只鸡,一盘肉,一盘干果,一沓香表。人们请出龙头,置于案上,焚香祭拜。然后,将龙头安上龙身,由舞龙者高高举起,在庙里跑三圈。然后,主持者高喊一声:打开天门,神龙起驾——

在众人的拥簇下,青龙直飞泉儿湾。

泉儿湾在台地坡下,前面一片开阔滩地,一条从达坂山峡谷流出的小河水汽蒸腾,两岸冰雪镶成银色花边,河水若黑色丝带,朝着远处的湟水飘然而去。在小河东岸,一处崖洼长满了柳树和黑荆棘。在密匝匝的树木包围中,九眼清泉迸涌,犹如碎玉裂翠,倒映天光树影。

冻树如铁,寒鸦纷飞。龙就是到这里来饮泉水的。那一眼眼清澈凌冽、永不枯竭的泉水,滋润过台地上无数干裂的嘴唇和焦渴的心灵,流过一辈又一辈人的血脉,点点滴滴汇入奔涌天地间的浩浩龙脉。

龙绕九眼泉转过一遍,有人持木勺往龙首龙身上象征性泼洒泉水,再在人们的簇拥下返回村庙,加入迎接春神的社火狂欢。

古老的社神沉浸在极度的欢愉之中,在他微笑的瞬间,从最初跪伏大地的那人到眼前舞龙的人,数千年倏忽而逝,犹如龙身上掠过一阵风、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