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语
一张玻璃小圆桌，我、晓莉、丽丽分踞三个方向坐在三张硬邦邦的圆椅子上。椅子的靠背也很硬，让人不由得挺直后背。稍凉的海风吹过来，绕着我们打着转儿，揉不开丽丽一张紧绷的脸。她收着下颌抬起眉眼，说：“我真的不去。”
毛毛细雨从出门的时候就在飘，洒出的一点点水汽还没接近海面就被海风吹散又扬起，饱含水分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几只颜色鲜艳的冲浪板带着游客在混沌的海水里犹疑试探。
我移动视线看看晓莉，她立刻表示：“我无所谓，反正不管你安排啥，我都行！”看看，人家就是这么自信。
我又把视线转回丽丽，盯着她，恶狠狠地说：“不行！”
经常会有人问我，那些事情你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一个个细节都能写那么清晰。可是你又不在现场，又怎知我遗漏了多少，篡改了多少。所以，我说都是我瞎编的。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遇到一个绚烂的人，未经岁月的自己曾以为那些柔肠百转的日子，会永远在时光里清晰明亮。一转眼，那人的模样已经模糊在时间的背影里。依然清脆作响的，只有当时自己的心跳。
连绵不断的冲浪店在三亚后海村勾勒出海湾的轮廓，我们坐着的地方是其中一家的会客区。年轻的教练兼客户经理兼合伙人，想必是见多了这种扭扭捏捏，想要又不想要的烦人大妈，端出职业的耐心脸，问：“你是有什么顾虑吗？我来解决。”
丽丽撇撇嘴，委屈巴巴地说：“我太胖了。”
这，着实有点为难人家小伙子了。我不耐烦地怼她：“到水里，谁看得到！”
就在前天，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吃过晚饭，趁着太阳落山后的凉爽，穿过两条街来到酒店后的海滩散步。我特意穿了件及至脚踝的长裙，面料很轻薄，裁剪成四片的裙裾，海风一来，应该能够自成一景。然而，随风而来的不是浪漫而是海浪。浪头无需很高，只需要比脚踝高一点，立刻吸饱海水的四片布就紧紧裹住了我的两条腿，我举步维艰地在沙子里跋涉。不远处，晓莉和丽丽兴奋地打着手机电筒，在沙滩上捡拾没人要的破贝壳、小石子，再随手扔进夜色里澎湃不息又寂静幽深的大海。远处城市灯火裁剪出他们的身影，是一帧没有边框的风景，映入我的眼底。画中人浑然不觉，只当是平常。
那天，回程路上，晓莉忽然说要去买些药。打开手机地图查到最近的药店，在说近不近说远又不算远的地方。灌进凉鞋的海沙还没完全抖尽，随着脚步在脚底似有若无地来回摩擦，走路有点力不从心。街边散落的黄色共享单车，很快被我们盯上，一人解锁一辆即刻出发。我担心我那四片布会卷进车轮，一把薅起来在大腿位置打成结。
很多年没骑车了，竟然有点兴奋。附近周边净是专门接待疗养团队的酒店，没什么常驻人口，八九点钟的街道除了偶尔揽客的电动三轮车，就只有轻柔的晚风迎面而来。该死的是那个结，随着裙摆逐渐被风吹干，开始不断地松散掉落，我只好不断地停下来重新打结，不断地提高位置，然后在三亚的夜色里骑着单车跟在晓莉身后，穿过一个个空旷的街口，经过一家家慵懒的烧烤店。摇摆不定的光线下，单车上晓莉的背影载着她也载着我，在一个个恍惚的瞬间回到17岁那年的夏天。只可惜丽丽不在。她和走在前面的伙伴们，大概已经在酒店休息了……
海风轻拂，丽丽的抱怨声拉回了我远走的思绪。丽丽意识到拿身材说话，在中年妇女的谈判桌上毫无分量后，撇撇嘴又抛出新的筹码：“我没有泳衣！”
“大姐！你包里装的那是啥？”
“那个是游泳用的。沙滩上太晒了！”
“哦，敢情晒在酒店泳池上的那不是阳光啊？”
店员小伙子忙不迭地为她排忧解难：“可以穿我们店里的泳衣。”
记忆，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档案整理大师，将那些一分一秒度过，却又无比相似的日子归类叠放，我们仿佛拥有很多，再看却不过三两眼就被掠过，伸手去翻，一碰就跌落为烟尘碎屑。唯有那些稍显不同的片段，是一个个挂在生命时间横轴上的绳结，密集地堆积在青春年少的时段，将一个个躁动的午后拉扯得无比漫长。中年而后，不过零落地挂着几件人生大事。
不知道丽丽用来推三阻四的筹码都用完了没有。我倒是有点实实在在的顾虑需要解决，于是问小伙子：“安全吗？我们都不太会游泳。”又用下巴指指晓莉，“她四天前才在泳池里学会水下憋气。”
“还有,我们都是差不多五十岁的人了。”这个数字抛出来的时候就好像天然带着撒泼打滚和无限怅然。
“姐，这你放心，其实水也就到腰那么深。很多比你们年龄还大的人来玩呢。”
我知道，我明白，水不深不代表百分百安全。可是呢可是，冲浪图的不就是那么一点点刺激嘛。这一点点刺激又刚刚好在血压有点高的丽丽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在我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坚持下，实在是憋不出什么新的拒绝理由的丽丽一边絮絮叨叨吐槽着店里的泳衣，一边往更衣间走。等她出来的时候，我喊店员在我们三人的脸上都涂了防晒彩泥，让一切都偏离她的惯常气质和日常喜好。
晓莉是天生的运动超人，拉长的身体线条和冲浪板完美贴合，随着起起伏伏的微小浪潮流畅浮动。隔着两三米远，我趴在另一条冲浪板上，和她一起等待一道完美的海浪。忽然，晓莉嘀咕道：“这是‘等浪来’啊。”我知道，她是在说萨朗阔特的风，所以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远处，随着前一波海浪冲向海岸的丽丽再次试图在浪板上站起来，再次以失败告终。没关系啊，只要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等在海滩上百无聊赖的局外人就好。此后多年，当有人拨动2023年的这一根绳结时，她也能和我们一起一键闪回这一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