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古代文人画家的笔墨时空

最近,阅读了青年作家胡烟的新作——读画散文集《见山》,书中所选的百幅画作和与之对应的文字解读,将我带向古代文人画家的笔墨时空。

阅读过程中,我翻阅了20世纪90年代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书与画》,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画季刊《迎春花》《江苏画刊》等,里面也刊发了《读仇英的〈捣衣图〉》《赵孟頫人物画赏析》等解读古代文人画作的文章。经过对照,发现那些画院专家们的解读,大都从绘画技法、画风的渊源、脉络等方面进行梳理和考证,而胡烟的解读,注重画作精神层面的剖析,会让读者更多地了解古代文人画家的生平、创作经历和社会背景。

对画作的思想内容,胡烟有着独到的阐析,特别是解读画作的细节时,文字表达精准,精彩的解读总是让我豁然开朗,并与胡烟的独立审美产生共鸣。譬如,解读赵孟頫《调良图》时,胡烟写道:“风,应该是西风,风是从左边来的。东风是催人胜利的,只有西风才令人销魂。”“飞翔的马鬃,齐刷刷向前,暗示妥协,却被逆风的灵魂牵绊,使马成为一个矛盾体。马尾曲意逢迎,催促着前进,然而马蹄毅然坚定,即将扎进土地。”“他爱这冷峻,爱这凛冽的风。只有靠着风的淬炼,才能成为成熟的勇者,无愧于他的血统和家族。”胡烟写这匹马,用的是第三人称“他”,诗歌般的语言中蕴含着精神力量和哲学审美。我想,如果赵孟頫看到这样的解读,他一定会激动不已,会用双手给胡烟敬一盏美酒。

《见山》选取的百幅经典古代文人画,代表了东晋、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年代中国画的巅峰之作,胡烟的精彩解读、秀雅文风,犹如装饰在文人画山峰上清灵的云烟,山峰与云烟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胡烟通过分析古代文人画家的性格、情趣、嗜好、生活习惯,探寻古代文人画家身上的神秘因子,并通过顺藤摸瓜的散文写作手法,让读者全面了解古代文人画家艺术之外的精神状况和生平故事,所以胡烟的读画文本更加立体,笔下呈现的古代文人画家形象更加饱满。收入《见山》的董源《潇湘图》、赵孟頫《调良图》、吴镇《渔父图》、徐渭《驴背吟诗图》,在胡烟的另一本读画散文集《忽有山河大地》中也出现过,再次解读,角度、剖面、深度截然不同。

见山,当然要用眼睛看,如何看,重点看什么,胡烟的笔下就有一些答案,其中,有些是看技法:“从这幅《山腰楼观图》看得出,箫照得李唐真传,小斧劈的技法与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很类似。”有些在视线之外,作者通过设问、猜测和想象等方式,引导读画者去看。譬如,《江雪》中写道:“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清晰望见主人与客人专注对弈的情景。想象,他们在对手犹疑落下棋子的间隙,抬眼望望窗外美妙的雪景,发出心神怡悦的感慨。”“读这幅画的时候,我在‘雪堂’二字上思忖了许久——它是不是苏轼在黄州的长江边上盖起来的用以待客的小房子?”胡烟善于用散文的语言为读者引导,也精通这种曲径通幽的引导。

胡烟读画,读得很细,每发现一个微小的洞见,都会记下来,并以散文的语言进行解读和阐释,不将胸臆吐尽决不罢休的劲头,与写意画中用尽笔墨的要领异曲同工。因此,胡烟的读画文稿,总是写得很精准,读起来有一种通透而酣畅的感觉。

胡烟认为,读仇英的画与读司马光的文章是全然不同的体验,处处是细节之美,这种细节之美恰好体现在读画的态度和解读文本。因为读画仔细,胡烟总能在古人的画作中发现一些意外的惊喜,如仇英的《独乐园图》中发现一只藏在竹林里的白鹤,并认为它是司马光的守护者。另外,认出了司马光的坐垫是一张虎皮。胡烟读画时,手里一定拿着一个放大镜,因为我就是借助一个放大镜,才得以确认司马光的坐垫的确是一个虎皮坐垫。

在读画过程中,不时与画作中的人物、景物、细节进行情感交流与互动,这是胡烟读画的一种高级方式,这种方式让古代文人画的思想与读画者产生同频共振,进而进入穿越笔墨时空的精神境界。在《残竹浴雪》中写道:“这丛雪竹最打动我的,是天真。它们在清寒的雪夜中兀立,蓬勃中有些沧桑,那是自然生长的结果。”读范宽的画时写道:“每每与《溪山行旅图》对视,我都禁不住感慨,这座山的气场实在是强悍。它安宁、静穆,缓缓散发出强悍的气息,慢慢震慑你。从外至内,又由内而外。”在《聊赠一枝春》中写道:“我对董源的《潇湘图》着迷,对巨然的《层岩丛树图》也着迷。它们用一种看似循规蹈矩的平淡形式,默默感动你,且回味悠长……董源和巨然启示我们,平淡之中有真意。”如何读画,怎样表达读画时的内心感受,我们可以借鉴胡烟解读曹知白《疏松幽岫图轴》的方法:“我想起了‘清越’一词,我试着用声音来形容读画的感受,清清爽爽,疏淡而明朗,就像沈周在夜里听到了雨后的钟声。宇宙没有一颗尘埃。”

对《听琴图》这幅画,我的印象很深,以前我临摹过这幅画,画中抚琴者对面的太湖石,与宋徽宗的瘦金体上下呼应,一左一右的听琴者,则与抚琴者的耳朵相对应,构图安排非常有趣。胡烟在《此时无声》的解读文章中问道:“正中央的抚琴道士是不是宋徽宗本人?听琴的人,红衣绿衣,哪一个是蔡京?”作者没有告诉读者,没有揭开《听琴图》神秘的面纱。我们只能继续读画,听琴,如作者所言:读画人与画中人一起听,一同感受时空的恍惚,一同迷醉。

周臣的《流民图》笔墨夸张,画风辛辣,画的是朝政荒废年代一群以乞讨为生的流浪者,对《流民图》精神层面直击心灵的现实主义画风以及画作本身的警世意义,胡烟给出了积极评价,并肯定了周臣的笔墨担当。她认为,该作品最直观的效果,是引人悲悯。中国画在经历了最初的“载道”之后,往前进化,更是以纯粹审美的方式成为文人志士精神的抚慰剂。

胡烟认为,自己是一个痴迷、顽固的读画者,始终在读画的过程中寻觅着什么。是的,胡烟所寻觅的,就在古人的画作中,循着年代的折射面寻觅时,散文的解读语言,恰好在时空的穿越和古代文人画作中,可以感触到一束又一束精神的光线。

胡烟说,书与画皆从“文”的土壤中生长。当我重新翻阅《见山》时,修炼艺术、打磨文字、钟爱古画的胡烟,想必又在某个美术馆的展厅中,静静观赏着一幅传世的古代文人画作。我仿佛看见,她用手摘掉鼻梁上的眼镜,身体前倾,睫毛几乎触碰到了画框的玻璃,近距离观赏着画作的某个细节,仔细体会着画面中生动的笔墨叠加,画中吹拂的风,想必感受到了她平静赏读时的美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