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虫子或一群蚂蚁

据报道,2023年7月初的几天,很多地方的地表温度创下新的纪录。有一天,我手机上显示的所在地面温度曾一度超过41℃。屋内太热了,心想,树荫下可能会好些,便走到一片没人的绿树下,躲避炎热。树荫下,阳光如火焰般燎烤的感觉的确一下减轻了许多,但树荫依然挡不住烫人的空气。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念头闪过,下意识低头看脚下,正好看到几只蚂蚁飞窜。

树荫下是水泥砖砌的小路,持续的高温天气已经把那些混凝土砖块变成了火炭,人站在那里,感觉鞋底已经被烧着了一样烫脚,身体所接触到的气温已接近或超过所能承受的极限。试想,人的体温一旦达到或超过41℃,还能活着吗?那么,蚂蚁呢?

25℃~30℃,是蚂蚁所适应的温度。从这一点看,蚂蚁跟人类有着共同的特征,都喜欢温暖、不喜欢冰冷和炎热,蚂蚁所适宜的温度也是人类所适宜的温度。有所不同的是,蚂蚁对天气变化比人类更加敏感。如果不借助科学,一个人无法预知未来几个小时的天气变化,一只蚂蚁却能做出精准的判断,这就是为什么下雨之前总看到蚁群奔忙的原因。

基于这样的观察,通常我们都会以为,在如何应对气候变化方面,也许蚂蚁会比人类有着更丰富的经验。比如地面温度过高或过低时,它们至少可以躲进蚁穴来应对变化。可是,那天所看到的那一幕,几乎颠覆了此前我所有的认知。从蚁穴钻出来之后,它们很少再往里进。有了那些水泥砖块的烘烤加热,里面的温度也不比地面低,说不定比外面还要闷热。

最先让我大为惊讶的是,一只蚂蚁会突然飞窜——跳起来,然后飞跃。我说的是一只普通的小蚂蚁,而不是有翅膀的飞蚁。它何以如此?只是因为地面太烫,它如果再不跳起来,就会被烤焦,永远动不了。跳起来之后,它看了一眼地面,惊恐万状,原本垂直落向地面的一只蚂蚁竟然能斜着弹射出去。当然,最终,它还得落向地面。

我密切注视着这只蚂蚁。它疯了一样地在水泥砖道上左突右拐,走不远,与另一只飞奔而来的同类不期而遇。从体型大小和形态样貌看,它们是同种,很可能是同一个家族的兄弟姐妹。要是往常,遇见之后,它们会互相碰碰头,而后再寒暄几句,才从容告别。可是,这一天,它们像是遇见了魔鬼一样,还没照面,触电了一样,两只蚂蚁同时向身后弹出去老远……

接下来,惊心动魄的这一幕被不同的蚂蚁反复重演。我感觉,它们担心,一旦两只蚂蚁碰面,就会因为体温过高而粘连在一起。有一只蚂蚁在经历了一次次弹跳之后,似乎嗅到了某种味道,它果断地越过一片水泥砖路,奔向一片花草,最后,消失在一片硕大的绿叶下。

那天,站在那片绿叶下的那只蚂蚁,就像站在树荫下的我。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时常念叨的一句话:“人啊,就像一只蚂蚁。”为什么不是一只苍蝇或一只蜜蜂,而偏偏是一只蚂蚁呢?苍蝇和蜜蜂也是为人所熟知的昆虫。虽然,爷爷这句话里也有人与一只虫子没啥区别的意思,但是,他还是强调了那是一只蚂蚁。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一只蚂蚁的存在超越了别的虫类,比如苍蝇和蜜蜂。

7月之前,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我一直想为这本小书写一篇后记,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动笔,原因有些复杂,不表。而且,可以肯定,我现在正在完成的这篇文字在此之前是不可能出现的。也就是说,假如在两年前或一年前就写了一则后记,我就不会经历2023年7月初的高温天气,也不可能写到如上有关蚂蚁的这段文字。一个人在不同时间里的写作是无法重复的,时空变了,心境变了,思绪变了,叙事的样子也会变。

我拖了两年才着手写这则后记就是为了遇见高温下的一群蚂蚁吗?显然不是,这不是我所能预见的。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上面这群蚂蚁为证,在两年前完成《与虫子书》的写作之后,我有关虫子的观察乃至写作仍在继续。

我看到那些蚂蚁是小暑之前,至秋分前夕,我又看到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彩色蜘蛛。霜降来临时,我在湟水谷地还发现一块寒武纪节肢动物的化石,拍了图。石头有点大,我得使点劲方能挪动。节肢动物,也是一种虫子,很古老罢了。它很可能是很多脊椎动物和爬行类的祖先。这种动物化石,虽在世界不少地方有发现,依然十分稀有。这只寒武纪节肢动物也许是黄河上游地区的首次发现,它有十余厘米长,整体略粗于拇指。远远看见,担心会惊扰到它,我屏住呼吸才轻轻走过去,后蹲下来端详,让目光穿越了5亿年岁月,凝望。良久,才用手小心抚摸。

我感受到的是一块普通石头的温度——即使抚摸那只虫子时,我所感受到的也不是寒武纪生命的温度,而它所感受到的一定是5亿年后全新世生命的温度。翻开地球生命史这部大书,我们就会发现,无数的虫类都曾创造过亿万年辉煌灿烂的历史,其中的很多虫子都有可能是人类远古的祖先。

离开这只寒武纪的爬虫之前,我曾动过设法将它栖居的这块石头搬回屋里细细研究的念头——那可是5亿年前生命大爆发的遗存,大自然十足的宝贝。一只虫子变成一块石头的历史会有多么久远?是石头接纳了虫子?还是虫子走进了石头?谜底都在一块石头里。转念一想,有缘目睹足矣,何必徒增累赘。换一个角度看,它也不过是一种虫纹——与我在那些旧木头上看到的虫纹一样,只不过它在石头上。

便放下。径自离去。

也是这段时间——从小暑到霜降,人们都在谈论天气——谈论今夏以来的高温、干旱、山火、暴雨和洪水的肆虐。谈论到最后,似乎达成一种共识:证明世界正处于(或已经进入)气候紧急状态。如是。除却早已变成石头的生命物种,不仅人类,不仅虫类,所有地球生命都将面临非常严峻的考验,就像寒武纪或白垩纪已经变成石头的众多生命曾经面临的那样。

当然,也谈论别的,比如持续已久的俄乌战争和愈演愈烈的巴以战争——战火中的人类更像蚂蚁,在所有虫类中,蚂蚁是最擅大规模战斗的虫子——只不过所有的谈论者都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这让我们时时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无比残酷和冷漠——这一点蚂蚁可能感受不到,即使感受到了,也不会像人类这般深刻。

如是。是记非记,堪为后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