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浅绛的味道
□唐 明
国画里的设色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偏爱浅绛,喜欢它的“浅”。
浅绛最初是中国画的一种技法,指的是以水墨勾画轮廓并略加皴擦,用赭石和花青渲染而成的山水画。只有两色,浅淡铺染,拙朴含蓄。虽然,当浅绛出现在陶瓷工艺里的时候,它已经被丰富了,但亦是施彩浅淡、画意幽远,这种艺术风格,如果成为人对生命意境的追求,想来也是一种可贵吧。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浅淡”的呢?应该是对“吃”这件事不再上心的时候。有次出差,朋友到机场接我,然后从机场直奔她预先定好的餐厅,那一餐,食物好到令我觉得罪恶,我这样的俗人,不配。再想到几小时后,这些美食都会变成粪土,便瞬间觉得没有了食欲。自此,我再也不倾心精美的食物。年轻的时候,阳气旺身体好,感情浓烈爱憎分明,总是追求极致。即使喜欢一碗炸酱面,也可以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吃,现在想来觉得实可不必,但那个时候有精神有力气,愿意付出。幸好,人不会永远年轻,不然,骡马一样在不值得的事上不死不休,上帝站在高处,笑死。
从吃这件事移开了视线和心性,就会愈发通透。很多人,为了让嘴巴开心就拼力去吃美味的,为了让眼睛开心就拼力去看艳丽的,为了让耳朵开心就拼力去听动听的,衣裳包包化妆品甚至车子房子都是为了让皮囊感到快乐和舒服,为了让皮囊富足,用尽力气,累成了牛马,还乐此不疲,永不停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你要相信,一旦陷入宠溺了这身皮囊的怪道,就会忽略了其他,最不该的,就是让皮囊成了富翁而让灵魂和精神变成面目可憎的饿鬼。
所以,对色、音、味、畋猎和难得之货不敢终身执着。若对这些都没有了执念,心,就静下来了,气,也顺了,也就能体会到浅绛的妙处。
归根结底,我认为,浅绛的核心就是生活自然而朴素,心性恬淡而不争。
人若活出浅绛的味道,基本就没有了奢望、怨怼和暴力,还有最好一处,就是不再自恋。自恋这东西,也很可厌。
神话里的纳西索斯,整天坐在水边凝视自己的倒影,越看越觉得自己美得不可方物,最后跳到水中,真正的“爱死自己”。如今我发现自恋到这个地步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因为滥竽充数在作家圈里,所以最常见觉得自己文章好、想得对的人很多,可能也是写得好、想得对,但好到、对到令其自恋的地步也着实有点可笑吧。若有冒犯,我先检讨,并继续修炼,早日真正地活成一幅浅绛山水的模样,轻浅平静,不怒不争,愉悦自己,也愉悦世界。
活出这份境界的人,其实有很多。远处的苏东坡算一个,一路奔波,半生飘零,却可以从容浅淡地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近处的黄永玉算一个,做过童工,住过牛棚,但终生未改恬淡清浅、率真坦荡的性格,做一个至死是少年的“好玩的老头儿。”台湾漫画家蔡志忠也得算一个吧。蔡志忠是我最近几年才迷上的,那个看上去丑丑的木木的老先生,实在太顺眼了。他几十年都没有换过衣服鞋帽的样式,穿最朴素的衣服,吃最简单的食物,做最单调的事,说话慢条斯理但永远真实诚恳,七十多岁还像孩子那般纯洁,谦逊谨慎,丝毫看不见怨愤和戾气,那份气定神闲的气质,是用尽这世间所有华美也堆砌不出的。年轻的李健也得算一个,他的冷寂清爽几乎幻化成一股仙气,这仙气几乎能从他每一个音符里飞到你心坎上。你看这些人的时候,就能生出欣赏一幅浅绛山水那样的幸福感。这样的人,实在应该多一点,再多一点。
大概也有人反对,你喜欢简朴的浅绛,也得承认泼彩是种美。那是当然,浓艳,富丽,繁茂,也是一种美,也是一种追求,你也可以选择,我不反对。人生不绝对,也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就像子贡以为“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就可以得到老师的赞美了,但夫子说“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你看,修养的境界是一阶又一阶的,只能慢慢切磋琢磨,趋近善美。我的见识也终归浅薄,只不过活到现在,经历过很多无可奈何、遭遇过了很多无功而返之后,喜欢上这一种活人的方式。真的,人,在这天地之间,实在是太渺小脆弱了,半点儿不经折腾,如若还要总在不适宜的事上用力过猛,大概到死也没有什么收获,会辜负这一生的。你也可以调侃甚至讥笑我,不屑地认为这番言论纯属我这样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在面对衰老和死亡时的一种无力。我也不做解释,反正,我可以保证,至死,我也不会去告谁,就算他伤到了我;我也不会去伤害谁,就算他让我觉得很不太顺眼;我更不会去追求那些死也带不走的东西,就算那可能让我的余生会引来一些人羡慕。
我就想浅淡地活着,趁目下还算平安,尽力珍惜时间,努力做该做的事,不做加速让这短暂的平安失衡的事。因为,这世间的真相就是,很多安逸和美好,转瞬即逝,蓦然回首,它也并不会在灯火阑珊处忠贞不渝地,等你。
编辑:祁进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