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茸园忆事

我站在青海民族大学文实楼前,心中既感动又激动。身边走过很多学子,看着年轻的脸庞,充满活力的身影,我真心替他们高兴。他们像这校园中纯洁美丽的白茸(牡丹的别称)。

那些沉寂已久的往事此时纷至沓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风摇着山坡上的蓝色铃铛花,把四面八方鸟兽的叫声送达坡顶,把远处的云吹到更远的雪山之上,把奔腾的流水声拉近身边。我往山上走,脚步所到之处蚱蜢四处乱跳,落在草间“哔哔”叫。它们一定是被我手中的小篮子惊艳了。

我的小篮子宛如一尊陶罐,古拙质朴。它身上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木香,圆圆的篮底可以放进去很多的东西。它是阿爸送给我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是他住牧时,采了山间的麻柳编织的。小篮子有个褐色被手摸得亮晶晶的木头小把子,可以挎在胳膊上,也可以手提。小篮子满满当当装着刚摘下的豌豆荚。

平常我用这个小篮子上山采药放柴胡。和我一块上山采柴胡的叫明喜,她是个两颊红艳,大鼻子、肿泡眼、高颧骨,头发很软,笑声很爽朗的姑娘。我比明喜大三天,但按辈分,她该叫我一声姑。不过她叫得极不认真:有时叫,有时候不叫。明喜好像懂得比我多,她教我要是感觉到热,就对着东面吹口哨,就会有风吹来,这个叫紫气东来。我们在山坡上试验过无数次,每次都很灵验。还有一次,我们躲在一道小坎阴凉处避暑,她给我讲了一件事情,说有对男女在密林深处说话。当我问他们在说什么时,明喜说他们不说什么,而是在约会。我说什么叫约会。明喜说她也是从电视学来的这个词,自己也不知道啥叫约会。我说那我们慢慢想。我们闭着眼睛,就在那道坎底下想“约会”这个词。想着想着,突然有鱼一样油滑的东西滑到我心里四处乱撞。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我再看见小男生时,不再跟以前见到小蜜蜂、小蚂蚁一样的感觉了。

豌豆荚宝石吊坠般挂在豆秧上,那些早晨刚刚开放的豌豆花蝴蝶一样落在我家那块凹地里。我拽了一株豌豆,一大片停留在豌豆秧上的“蝴蝶”震颤了一下翅膀,便又安然入梦。却不想蝴蝶振翅的响声惊动了两只在豌豆地深处约会的灰兔,它们“嗖”一声,窜到山顶看不见了。嗯。对。约会。谈恋爱。

“啪”一声打开豆荚,里面又软又水的豆子蹦到掌心里。丢到嘴巴轻轻一咬,舌苔上全是夏天阳光的味道。阿妈特别喜欢把豆荚当零嘴来吃。她边吃豆荚边给我们纳鞋。吃了豆子,她把荚内的一层绿膜轻轻撕下,把豌豆皮也吃了。纳好一个鞋底子,她面前就堆了一堆豆荚绿膜。我喜欢透过荚绿膜看一切。呈现在豆荚膜后面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天上的太阳绿绿地挂在半空中,蒲公英也是绿绿的,就像一个个毛茸茸的绿毛线球。这个时候就忍不住想,是谁用这些绿毛线球在天地间织出了一个绿绿的夏天,织出一棵棵张开绿手掌的杨树,织出的豌豆秧上的那些宝石坠子的?

我们家的这块儿山腰凹处的豌豆地,算是一块不好也不坏的地。说不坏,那是因为这块地旱涝保收。说不好,那是因为这地在半坡腰,种麦子或者油菜,运捆子特别费力,每每装满捆子的马车因为道路陡峭而被掀翻好几次。于是这块地多半种蚕豆、豌豆,或者将这两种豆子套种在一起。等豌豆捆干透之后,就可以在地里铺上布单,用木棍将豆子捶出来,装回家就可以了。

很快,我摘了满满一篮子豌豆荚。这次这些豌豆不是我阿妈要吃,而是让我进二道湾给哥哥送过去。

我到了二道湾,哥哥正好从牧屋里出来了。牧屋里一切都是黑黑的,就连我原本白净的哥哥也像被浸泡在黑暗中。我把篮子递过去,他吃着豌豆,就像一头牦牛在咀嚼一堆草料般。

阿妈说的话一点儿都没错,我们家不缺地,不缺粮食。因为家中有几个姑姑,她们出嫁之后,留下她们名下的地。我们家地多,有人羡慕我们,有人嫉妒我们,也有人对我们意见很大。对我们意见很大的人叫大汉曲江,是我们家的邻居。他家的地与我们家的地相邻,两家的地以中间一颗白石为界。自我太爷和大汉曲江的爷爷落户小胡图做邻居起,就为这块甲等地发生龌龊,常叫来干部调解。到大汉曲江这辈,他见我阿爸没兄弟孤掌难鸣,便愈加跋扈,年年蚕食我家的那块甲等地。虽然我们家并没有因此而丧失多少土地,但这背后带来的问题实在无法让人舒适。

这年我远嫁的姐姐回娘家帮忙种地,见到原本平直的塄坎变成M形状的了,气得脸色发白,跟阿爸说大汉曲江把我们的忍让当成软弱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哥也在场。只是他不发一言。

那时我哥哥已在二道湾住牧三个月,他黝黑乌亮,山野的风将他改造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牧人了。他心里的那道坎依然高绝,难以逾越,他不愿说话,也不愿和人多打交道。

此前他是个学习成绩非常好的中学生,但因为没考上县里的师范学校,高傲的心受挫,因此一气之下进了二道湾接替我阿爸照顾起家里的牛羊。

阿爸平常咋咋呼呼的,可是从那一年开始看我哥的脸色。这年我哥十八岁,长得人高马大,性格冷峻孤傲。只要我哥在家,我便感到家中的空气都是沉重的。我阿爸其实想和他好好谈一次话,但碍于自己的不善言辞和我哥拒人千里的冷淡表情,他嗫嚅了几次,最终还是没能开始这场重要的父子谈。

我记得很清楚。那晚吃饭的时候,我姐对我哥说,去复读,一次不成,读两次。除了我哥只顾吃碗里的面片,我们几个人都停筷不吃了,空气似乎在这个时候开始不流动了。我阿爸偷偷给我姐递了一个眼色,但我姐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你也见了大汉曲江的铧尖那是一点儿都没客气,这样不上三年,我们的地就会跑到他家地里去,是,我们家地多,就算是把整块地给他都无所谓,只是他欺人太甚。我哥还是没出声。我姐显然有些生气了,就大声对我哥说,去复读,难道我们家就非得要跟土地打交道,非得要受到大汉曲江的气吗?我哥狠命扒了几口饭就把碗放桌子上出去了。

这一年我成了乡中学的一名初中生,而我哥丢下牧鞭,进理发馆理了那刺猬似的头发,走进了大通一中,成为高中生。我出山去省城求学一年后,我哥哥也考到青海民族学院,成了一名大学生。阿妈要我给哥哥送去一个月的生活费和一袋子掺了鸡蛋、牛奶、清油、盐水的棋子馍。我哥邀请我到他们的食堂吃了一顿午饭。

我第二次去青海民族学院是我毕业之后。彼时我已上班得了第一笔工资,在水井巷闲逛时,相中了一套西服,心想这西服穿在哥哥身上肯定英气挺拔。我买了西服,坐2路车到青海民族学院找哥哥。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找到我哥和他的杨同学的,只记得我们三个人站在一株丁香花跟前。我嗅着满园的花香味。哥哥开心地笑着。那时候我哥哥挺拔英俊,是一个让女生心生爱慕的年轻男子。这时的他即将从青海民族学院毕业。由于各方面表现优异,他被招到青海消防总队去了。毕业之后准备去西安上军校。我深深感到他被命运之神垂青了:这个本来是二道湾的牧人,命运的沙盘早在他踏上这个学校的时候,就已发生了改变。

此刻我站在哥哥的母校里,看见身边走过的学子如院中盛开的白茸,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在他们漫长的一生当中,他们一定会因为能在青海民族学院学习、生活而感到幸福和幸运,一定会时时感受到这座美丽母校的恩泽,一定会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充满感激和感恩之情。

以后的事情便是我哥军校毕业之后,到果洛消防支队上班。他在那里遇到同班同学,也就是后来成为我嫂子的李国华女士。两年之后,他们请班主任马翠莲老师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我哥在西宁买了房子,于是我阿爸和阿妈搬进城里去了。阿爸不忍土地被撂荒,就以每亩二百元的价格外租。大汉曲江欢天喜地地把我家大部分的地租了去,其中包括那块令我们很头痛的甲等地。他把那块象征地界的白石头丢到乱草丛中,后来被一群小黑蚁当作宫殿了。不过几年之后,大汗曲江回过味儿来,对他年轻的儿子国峰说,好好念书,咱也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去外面开开眼。

(原文有删减)

编辑:刘海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