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地和生活的多重面相——从《庄稼的诞生》说起

“土地”是一切文艺创作者写不尽的文学母题,在青海,高原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特征使得创作者对于土地的情感格外强烈,而对于诗歌来讲,“在诗歌的黄金年代,青海因诗人昌耀和海子而与诗歌本身建立了一种地域性关联”,昌耀和海子的诗作中不乏描写青海、描写土地的诗作,刘新才的诗集《庄稼的诞生》则是从生活化的角度剖开关于土地的诸多切面,从“土地”延伸出关于时间和空间的确定性,抵达生活的“在场”,从而自然抵达“现代性”的另一面——一种如同“庄稼”般生长着的“文化”。“生活”的伤痛从“土地”生出而又在“土地”中得到慰藉,这一回环过程中诗人对所经历和感受到的事物作了诗性解读,体现出诗人浓厚的人文良知和历史关怀,展示出关于土地和生活的多重面相。

由“土地”延伸出的时空确定性

《庄稼的诞生》是一部和土地无限贴近的诗集。在这本诗集中,“土地”的第一层形态是自然的形态。在“土地”之上的山川河流、草木虫鱼是文人恒久歌颂的对象,诗人对于土地同样有着深厚的情感,诗集中不乏出现直接描写自然景观的诗作,尤其在于对高原风光的表达上。《岗什卡雪峰》《祁连之夜》《西海》《晴朗而光芒的大地》等篇目对高原景物进行了细致的书写。在《岗什卡雪峰》中,“岗什卡/耸峙大地之巅/只有迎接与告别/最早一抹阳光/最后一缕晚霞”,面对雪山“我们唯一读不懂的空濛和坚硬的寒冷”时,诗人产生了关于人生哲学的问题:“我们最终会走向哪里”,而后以静态视角写时间的流变、景物的变化,雪山不会回答,答案在日复一日的“跋涉”“冒险”和“祈祷”里;《晴朗而光芒的大地》里,“在晴朗而光芒的大地/站直身子呼吸/没有必要低到尘埃里”表露出诗人的坦然、洒脱的人生态度。由此,人与土地的关系得到了第一层诠释,人在土地中寻求到关于人生确定性的答案。

“土地”恒定的形态因四季的轮转而显现变化,万物在以四季为标志的岁月流转中生长、发育、繁茂、枯萎,后又转为新的形态。诗人关于四季和时间有着诸多思考,从《立春》《立秋》《立冬》《四季,只是一场虚构》《谷雨》等篇目可窥见一二。将自身对生活和土地的经验连同内心的人文关怀以平淡又饱含深意的方式叙述,“土地”与“时间”“四季”三者的概念因共处同一诗歌内部空间而交错出复杂性和丰富性,在“恒定性”与“流动性”之间呈现出一种内在的张力。

由土地的概念自然地引向关于人生确定性、时空恒常概念的探索和触碰,这是诗人审慎体认生活后产生哲理性思考的体现,在此之后,“土地”给予他的则是关于具体的生活、具体的人和物的情感体验。

“土地”建构的“在场性”及哲学思辨

《庄稼的诞生》有不少篇目的书写对象集中于具体的人和物,甚至不乏以文化为主要构成要素的地域性名词。以这些为切入点,诗人试图呈现一个又一个生活的切面,这些切面源于诗人自身的生活经验、自身对于生活的细致体察和凝练,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和高度的概括性。刘新才通过对有典型性的区域、场景的描写引发读者内心共鸣的真实性与在场感。

《姚家沟》中用寥寥数语刻画出一个村庄的面貌:姚家沟不喜欢粗着脖子红着脸/它喜欢秩序、勤劳,过分的诚实/或热心肠,喜欢不同的姓氏/但是淳朴,仁义,大约是这样。谁又不在乎金钱?发光的东西/并不都是金子。姚家沟不发光/它是冷静的,不喜欢猜测,猜谜语/姚家沟喜欢事实,一头母猪,三亩洋芋地,半畦韭菜,一沟清清亮亮的水/曾祖父离世的房子,祖父也住过/父亲现在把房子留给了儿子/一个老人能说出他们的名字——那就足够了/一个词——整整一辈子。

此处诗人不区分自然与人,将万事万物看作地理空间上生命整体的一部分,姚家沟与在姚家沟所生活的人浑然一体,其内部的价值取向、内部秩序与精神追求被诗人进行了高度的抽象化表达,最终体现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由此,作品呈现出鲜活的在场感和画面感,以“姚家沟”为意象化代表的村庄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下真实的村落现状,诗人的诗作内部共性更因此恰如其分地显现出来,即:并不为呈现什么而存在,只因呈现那些存在本身而存在,这种内在的纯粹使得诗歌呈现出一种贴近土地、贴近生活的质朴美感。

诗集用大量笔墨描写庄稼,庄稼成为一种超出原本概念内涵的意象化指代,在《庄稼的诞生》这个篇目,可以看到由“庄稼”到“人”的共性延伸:就在雪域的歌谣声里/我听到了野狼的嚎叫迫近我们的喉咙/成群结队的乌鸦劫持我们的天空/甚至我就是一颗发育完美的种子/惊悸于家族的使命。

此刻“人”与“庄稼”达成内在的一致性,“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庄稼”,“土地”是共同的载体,“土地”“人”“庄稼”三者之间的关系在此处得到了新的阐释。而在诗的后半段“这土地充满了劳动者的名字以及无法建造神圣的家谱/因此阳光照样自东向西晃晃而去/喃喃而去”从历史的维度对“土地”“人”“时间”三者的关系作了解读,无法留下名字的劳动者和无法阻挡的时间因确定而显得悲壮,而从恒定的一面来看,土地永远有人劳作且时间不断继续,这种强烈的对比从某种层面回归到哲学层面,即“变”与“不变”、“消逝”与“永恒”的思考。

“日常生活标示着人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生存方式,是一块隐喻着非日常生活发展状态的领域,换言之,它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和反映着一定社会的科学、艺术、哲学等精神生产领域以及政治、经济等社会活动领域的全貌。它是人类理性在本然(自然)状态下的文化投影,也是人类理性应该回归的地方。”

在诗的最后一段:仍然从最初的迁徙中垒筑石墙/仍然过一种披星戴月的日子/庄稼啊 覆盖这土地吧/一亿年/一百亿年/我们将认真地/活/下/去。这种叙述视角并非按乡土文学所惯常的以外来者的视角为切入,而是以一种自在的、内发的、身处其中的身份召唤,由此将诗人自身及读者与土地的距离更为拉近。独特的表述方式并非来自于诗人的刻意,实为长期浸润在与土地关系密切的环境并对生活细致体察的结果,是通过现实生活和行动获得的那种切实有用却不必言传的感受。

从土地到区域文化

卡尔·曼海姆认为,“对于一个一直在他村庄的狭小的范围里长大成人、并在故土度过其整个一生的农民的儿子而言,那种构成那个村庄的特征的思考方式和言语方式是他所完全想当然的东西。但对一个迁居到城市而且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的乡村少年来说,乡村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就不再是理所当然的了。他已经与那种方式有了距离,此时他也许很自觉地把乡村和都市的思想和观念方式区分开来”。从可查阅到的资料来看,青少年时期在农村的生活经历给刘新才的诗歌创作积淀了丰富的素材,后期工作和生活环境的改变则给了刘新才反观自我、反观生活的对照。《庄稼的诞生》正是从“日常”的层面表现“文化”,表现当下西北地区农村生活环境和精神风貌的“整体生活方式”。

在编后记里,刘新才这样写道:“写下这些文字,于我,很是不安。因为这些‘文字’,来到世间,经历了一些苦痛。再者,苦痛是自己的,还要碍旁人的眼。总之,这些文字,还是来了,从白天,也从夜晚,一个一个硬冒出来……成为庄稼诞生的某种样子。这样说,我是有困惑的。困惑于生命意义的认知和世界方式的把握。缘于此,我决定尝试写诗,但不那么纯粹。之所以尝试,因为有些东西非逼着你思考。”这种思考和尝试最终在诗里表现为一种“轻盈”和“沉重”的并行,从而在诗作中增添了更为丰富的审美体验。

诗人自觉地承袭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的精神命脉和文化传统,深情地感知并凝视着这片土地的沧桑变化,热切地关注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劳动人民的日常悲喜,形成极为贴近土地、贴近当下乡土文化的难能可贵的感知与思考。

编辑:刘海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