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启莲:“绣”出人生自强路

叶启莲的绣品《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叶启莲所绘工笔画。

叶启莲的堆绣作品。

叶启莲是西宁市湟中区肢残人协会副主席马良云介绍我认识的。那天,马良云发给我一段文字和一张照片,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的心整个都缩了起来,单看照片,那是一张不忍直视的脸,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有些变形,脸部有明显的烧伤痕迹,看着照片,就好像自己的脸也被火烧了一般,又紧又酸。

看完照片我开始看那一长段文字,一共有一千五百多字,文笔干净利落,看完之后,我决定去见见这个叫叶启莲的女人。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去湟中的公交车。

到达导航所指的站点后,我见到了骑着电动车来接我的叶启莲,小小的电动车上面放了好几包馍馍,她说家里的馍馍没有了,出去买了些馍馍。她说话声音清脆,要不是她喊我,我都没注意到那个骑电动车的女人就是我要找的叶启莲。

叶启莲家院子里有一片空地,是她种菜、种花的地方,如今已经立冬,院子里光秃秃的。一进她家房门我就被眼前的一幅工笔画所吸引,画上是一位古装女子,里面穿着白色的裙衫,外面是一袭素袍,胸前是红色带花的小衣,那女子面容姣好,很是清秀。此时叶启莲端着一杯茶水进了门,我才看清叶启莲的手,原本我还纳闷,叶启莲明明伤的是脸,怎么属于肢残人协会,等看清她的手,我的心里更是一惊,这震动比她的脸带给我的震动更大。很难想象,满屋子的画作和堆绣作品全是由这双手完成的。

叶启莲用两只手抵着玻璃茶杯,放在茶几上招呼我喝茶,我该怎么形容她的手呢,两只手上找不到一块光滑的皮肤,也找不到一截像模像样的手指头。右手勉强能看见一点缝隙,在接近拇指和食指的地方有一点点突出的肉,这是她多次做手术割开的,有了这个缝隙,原本只能两只手写字的她可以只用右手写字。客厅的桌子上有一沓宣纸,上面的线条平稳且笔直,看得出叶启莲经常在案桌上练习。

看完工笔画我又盯着屋子里的堆绣看了很久,从大到小,从动物到人物,都不像是用布堆积起来的,有些像是画,有些像是浮雕,色彩对比鲜明,颜色过渡自然,和我以前见过的几种绣法完全不同,我在心里一次次问自己,这真的是一个连手指头都没有的人画的画,做的绣品?看了许久我才坐下喝茶,听叶启莲给我讲她的故事。

小时候,叶启莲有个小伙伴,他们两家是邻居,年龄也相仿,两个人整天一起玩耍。五岁那年,大人们在外面劳作,她和那位小伙伴从家里拿了一盒火柴去麦场上玩。以前没有收割机,庄稼全是靠人力收割,几乎每家都有一个麦场,用来碾麦子、收麦子。麦场上有个麦草垛,大人会在麦草垛里面掏出一个洞,顶上用胡麻秸秆蓬起来,用来住人,庄稼多的时候麦场的主人晚上会住在麦草垛里看护粮食。

麦草垛是叶启莲和小伙伴经常玩耍的地方,就像是他们的秘密基地,那天他们两个带着火柴去了麦草垛。叶启莲对那天的事情并没有记忆,所有的记忆都是在成长过程中身边的人告诉她的。据说,那天他们点燃了火柴,叶启莲和她的伙伴看到不可控的火势之后连忙往外跑,可是麦草燃烧的速度太快,周围也没有大人,两个人很快都被熏晕了。后来,叶启莲的妈妈救出了早已昏迷的叶启莲,而她的小伙伴已经完全没了气息。

听完叶启莲的故事,她给了我一本日记本,里面记录着她过去的点点滴滴。在1996年的日记中,叶启莲提到自己遇到了一个画家,她也想成为一个画家,这个想法遭到了家里人的反对。在20世纪90年代的青海农村,一个残疾人想当画家,没人会当真,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异想天开。在1997年的日记中,叶启莲绝望地写道,她应该和她的小伙伴一起死去,而不是经受这世间的苦难。可大多数时候,她的日记中写的是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身体上已经异于常人,精神上更得勇于攀登。

叶启莲在日记中多次提到她的家人,包括见面之后,她一直在说她的原生家庭,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缺过爱,五岁以前没有缺过,五岁以后也没有缺过,是的,从她的落落大方,从她的侃侃而谈就能看出来,她被大火烧过的脸庞上看得见命运的捉弄,也看得见云淡风轻的释然。就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见到了她的母亲,我想着是否终止我们的聊天,她却全然不在意,和她的妈妈聊起她的丈夫和孩子,聊起她生活中的苦。

叶启莲上小学时班上的学生都是同村的孩子,他们和叶启莲比较熟悉,也不会另眼看她,上了初中之后,叶启莲开始去隔壁村上学,很多学生都不认识,他们不敢跟叶启莲说话,叶启莲也不敢主动跟大家说话。陌生的小孩子看她一眼都会害怕,这让叶启莲很自卑,每次出门她都不知道该把她的手藏在哪里。可就是用这样的手,她从初时做一顿饭需要两三个小时,到现在做饭只需要半个小时,从拿不住笔到画了一幅又一幅画,从拿不起剪刀到做了满屋的堆绣作品。

200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残联的人联系到叶启莲,让她学习堆绣。

每天早上,叶启莲从巴浪出发坐公交车到盐庄学习堆绣技艺,中午凑合着吃点馍馍或者早晨带的饭,晚上再坐公交回到巴浪。培训班的学员有近四十人,虽说都是残疾人,可只有叶启莲一个人手部残疾,加上她烧伤的脸部,在堆绣班显得格格不入。同学们有些原本就相熟,有些是同一个小区的,不管是吃饭还是打扫卫生都是结伴而行,只有叶启莲一直独来独往。

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叶启莲遇到很多困难,剪纸、粘贴等对她来说都很艰难,因为做得不好,她想过放弃。每天坐在公交车上,她常常想,明天还要不要坚持?如果明天再被别人取笑怎么办?真到第二天早上了,她又会说服自己去面对,毕竟她是为了去学一门手艺,哪能手艺没学到就自己把自己打败,何况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堆绣。就这样坚持了三个月,叶启莲也找到了一些适合自己的辅助工具,协助她更好地完成画图和裁剪,虽说学得慢,但是做出来的作品却深受老师喜爱,刚一毕业老师已经会安排完整的作品给她,第一次独立完成绣品的时候,老师给了她五百元钱,那是她第一次不依靠任何人,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收入,拿到钱的叶启莲热泪盈眶。

未上色的堆绣作品只能算是半成品,叶启莲不想一直绣半成品,一年之后她又开始拜师学艺,学习工笔画,还有素描等,如果碰到其他刺绣技艺,她也会虚心请教。受到一位老师的启发,她开始研究长卷画。人物堆绣最考验绣娘的技艺,长卷不仅是技艺的考验,更是耐力的考验,为了绣出更好的作品,叶启莲看中了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韩熙载夜宴图》,她仔细琢磨画中人物的形态、神情,着手绣了一幅长卷《韩熙载夜宴图》,这幅绣品前前后后共花费了叶启莲半年时间,也是她绣的第一幅长卷,长达六米。也是在这之后,叶启莲受到了业内的认可,绣品开始有了销路。

叶启莲带我去了她做堆绣的房间,桌面上摆满了碎纸片与小布片,还有一把剪刀和一些毛笔,叶启莲拿起她的剪刀剪纸给我看,只见她左右手同时放在剪刀上面,那剪刀就像是在自己游走一般,轻松自如,每一个弧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她画的绣样栩栩如生,那一堆堆的碎片到了她的手中也变成了精美的绣品。从一片布到一朵花,她要用她没有指头的手画很久、剪很久、粘很久,最后再一点点上色,调整观感。她的工作室有四幅条屏,和她画的美人一样清秀,让人着迷。

叶启莲18岁的时候,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受到过旁人的冷眼相待,也受到过很多人的关爱和帮助,还有尊重,我学习了知识,也学会了理解他人,知道亲情和友情的珍贵,却不知道日后该怎样养活自己,该怎样独立生活。这是18岁时叶启莲的困惑,距离她18岁已经过去了29年,那些爱她的家人依旧陪在她的身边,而她也有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技能,就连养育两个孩子,她都很少依靠别人。

临走时我又看了一眼挂在条桌上的荷包,小小的荷包用的全是堆绣技艺,我仔细看这些荷包是因为那些大幅的作品都已经装裱,或者挂在墙上,对于细节我看得还不够清楚。叶启莲看我拿起小荷包端详,连忙取下一枚要送给我,我婉拒之后赶紧出门。

对于生活的苦难,叶启莲很少有怨言。一路走来,因为婚姻、因为生活,叶启莲遇到过不少难处,但她依然努力坚持。她说,如果没有生活的磨难,她可能并不会去学着干家务,学着做饭,学着开超市,很有可能,她连自己喜欢的画画、刺绣都不会去学,倘若真是这样,那她可就真正成了一个寄生虫。

她就是这样,一边认命,一边反抗;一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边又倔强坚持,不达目的不罢休;前一天还在说为什么要活着,第二天又信心满满地生活着。遇到自己喜爱的画画和堆绣之后,叶启莲紧紧地拥抱住了它们,也在用这种方式热烈地拥抱着这个平凡又精彩的世界。

功夫不负有心人,2024年9月,叶启莲因为精湛的技艺,被西宁市城北区文化旅游科技局评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河湟堆绣区级代表性传承人,因为堆绣,她的人生变得愈发美好。(图片由边边提供)

编辑:刘海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