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经纬中的青海

出差在外地,最让人不快的是随便一个刚认识的什么人,会直愣愣问“你从哪里来”,既然人家问了,我就得重新想一遍,说一遍:“我从青海来。”“青海”这两个字的读音并不难听,我一遍一遍地和他们说,这也没有什么。我不快的是,每每等我说出后,那问者十有八九都会表现出的愕然:“青海不是很偏远吗?”“青海不是很落后吗?”更有甚者表现得非常天真(他是真的天真吗?):“青海在哪里?”

“青海在哪里?”要我随身带一张中国地图、一部《辞海》吗?要我先摊开地图,指着西部腹地那石青色的一大片:“看,这就是青海!”然后翻《辞海》至“青海省”词条下:“……简称青。在我国西部,长江、黄河上游,以境内有青海湖得名。古西戎地,汉为羌地,王莽时置西海郡,隋置西海、河源等郡,唐宋为吐蕃地……”要我像娱乐明星一样,挺挺胸膛,拧拧脖子,朗诵王昌龄“青海长云暗雪山”的诗句吗?

青海是否偏远?这要看以什么为中心,以什么为半径了。我想,既然有政治、经贸中心,或许还应有其他一些中心。再退一步讲,人在生活、生命中的感受并不与什么中心成必然的联系,作为一个人,他有时候所依傍的并非只有词句才能解释的那些东西。一个地方是否偏远,不是由物理距离和经济指标来决定的,而是由这个地方是否端坐在一个人的心中决定的。曾在青海生活过27年的范亦豪老人深情地说:“我爱这壮美的山川……我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全部投入了这块土地,青海和我这个人就再也无法拆开,青海的血管里有我的血,而青海也永远在我的心里,在性格里,在生命里,这不是简单地用第二故乡一词能概括的”,曾在青海度过21个春秋的朱乃正生前说过:“虽已告别青海,西部风物仍是魂牵梦绕;虽曾饱览神州山川,但此心犹属高原”,他认为是青海的高山大川、高天浓云赋予了他作品的浑厚之气,而他关于青海的作品,又为观赏者提供了新的视角,可领略高原大陆的另一种魅力。周宁说,“青海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带有灵性的神奇异乡,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永远走不出的家园”。青海当时就不是什么中心,但它永远留在了这些人的心中,由此可见,青海的偏远,甚至不是一个空间的问题,而是毫无来由的偏见。也许还可以不那么恰当地引用陶渊明的诗句“心远地自偏”。一个有意思的比较是,从北京到纽约,要飞14个小时,其间还要越过太平洋,忍受倒换时差的痛苦,没有人说偏远;从北京到青海,只飞2个小时,却张口闭口青海偏远。偏来偏去,偏得多了,自然就偏到西部一隅,为有些时兴人士所不知了。

青海是否贫穷落后?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整个青海就是一座高原,高原上有众多的雪峰和湖泊。房龙在他的地理书中说,亚洲中央高原上数不清的山口的平均海拔都比欧洲与美洲最高的山峰还高……青海南,青海北,青海西,绵延着广袤的草原,草原上刮过最猛烈的风,风的上面,悬挂着最蓝的天空、最灿烂的星辰和月亮,在风的中间栖息着牦牛和羚羊,风的下面生长着神奇的冬虫夏草和美丽的哈日嘎纳花,在柴达木盆地,平铺着厚厚的盐……列举这些自然的造化和诗歌的元素有意义吗?纽约作为世界经贸的一个中心,拥有如此独特的资源吗?肯定没有。它有的是另一些在精神的维度上更深一些的东西!它之所以成为一个中心,是因为它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机械时代的美学成为现实”,认为青海偏远落后的人,就是用“机械时代的美学”作惟一标准的。青海的自然、青海的神话、青海的历史和现实还未被机械、被工业化完全征服甚至同流合污,而那些看不见青海的人,已被GDP和技术的铁手左右开弓,掴得发晕。

我知道问我的那些人还有一个撒手锏,那就是文化和人。“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青海有文化吗?青海有怎样的精神风貌和人文筋骨?这是一个同样复杂的问题。《青海之书》的出版和再版,使这个问题有了回答的可能。可以肯定,这本书的作者和编者是有着严肃文化使命感的人,不再是简单的记录者和寻找者,而是体验者和传达者,体验的是与整个青海的大地形貌、风力和人心相逢时的人生际遇和感慨,传达的是在青海的母性怀抱、海拔及遥远的跋涉中形成的精神魅力和人生信念;同时,作者始终贯穿了自己的精神气质,一路走过来,艰辛漫长;一路写出来,厚重绵长,这是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青海大地之书,青海文化之书,青海精神之书。《青海之书》的内容由大板块、大山脉、大河流、大轮廓、大走向构成。围绕这些大线索的是平凡支流和普通人生、琐碎生活和缕缕炊烟。作者依据时间箭头画了一条粗线,让文学人物和历史人物穿行于民间传说与历史记载间,勾勒了一段又一段隐秘于时间烟云的历史轮廓。从一幅岩画、一曲童谣中,亦能体察青海大地各民族多元文化的成因、民族团结进步的历史基础,前后呼应,顺理成章。

《青海之书》拥有“神圣生敬畏,敬畏生珍爱”的文字。作者在现代语境下,通过典籍、传说、现实等多层次叙述,深入挖掘民族悠久历史文化,深入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对高原文明和自然万物的一次深情注视,强调了这块神圣宝地的文化内涵,再一次重申,青藏高原不是纯粹的自然界, 而是文化的自然界。是自然造化与人文景观的和谐统一体,是二者相互依存的完美典范。同时,作者通过三江源地区当下生活的一些细节描写,生动地传达了他们的生活目标与理想,使这片高地感性地回到我们的视野中,显得更加温暖和亲切。这些篇章不再拘泥于对高原神圣化的确认和强调,主要意旨还在于唤醒、警示当代的人们,珍爱这片土地,保护这片土地,使她真正成为人类共同的自然和精神净土。作者唐荣尧先生常年行走在路途,常年浸淫于书写,他受惠于这行走和书写,行文流畅,抒情和叙事浑然一体,文本构架宏伟、视野开阔,注重自然情怀和人文精神的融会贯通。

关于青海,我们还能给带着偏见的人说些什么呢?“大河之侧,有人听到了莲花盛开的声音,有人看见了星空舞蹈的样子,有人体会到了雪花飞舞的温度,有人醉倒在青稞酒碗的旁边……”“青海是他们的磁铁与黑洞、时间与殿堂、牧场与青稞”(《青海之书》)。从20世纪80年代到青海,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40多年。这样长的时间,我和青海足以水乳交融,物我两忘。对我来说,青海并不偏远,也不落后。我知道青海在地图上的位置,我也知道青海在我生活和精神经纬中的位置。但当我要说出那全部的感受时,我发现就像对医生描述出自己的某种症状,并不容易。正是在这种情形中,我读到了《青海之书》,在“时光镜面泛出的青铜光芒中”,倾听“万物合唱于青草间”,由此体会“江河初唱时的模样或嗓音”“山河皱纹里的诗典”的意味,在“翅印、腮息与蹄踪”之间,我想说的是,要警惕那种简单片面的言说。所以我轻易不回答我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我也就不再忍受随后没有礼貌的评论。

编辑:刘海钧;